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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亿网民面前,多大的了不起都不再是了不起。”
 
接二连三的社会热点事件,正因为有了大量网民的关注和转发,才会被更快地传播,进一步推动事件发展。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转自 | 南方周末
 
中国第一批“网民”已经二十多岁了。
 
2018年11月30日,微博话题“#新浪20年#”引发诸多网民感慨:原来离自己第一次上网已经20年。
 
1997年11月2日,网友“老榕”把自己和儿子看球的经历写成一篇题为《大连金州没有眼泪》的文章,发表在四通利方(新浪网的前身)的体育沙龙BBS中,不到两天时间获得了数万点击量。
 
两周后《南方周末》全文转载该文,并在“编者按”中说明,过去一周报社邮箱里收到了六十多封要求转载该文的读者来信。
 
时任新浪网总编辑陈彤在《新浪之道》一书中回忆,此事让人们第一次感到网络论坛的力量和影响。
 
中国自1994年接入互联网,这张看不见的网对网友的改变就从不缺乏想象力。最早“触网”的大学生和年轻人现在已步入中年,而1994年出生的新生“互联网原住民”,也已走向了社会。
 
2006年,美国《时代》周刊将网民评选为当年的年度人物;2010年,依托微博的时兴,媒体纷纷相信“围观能够改变中国”;2018年,中国网民已占据世界网民数量的1/5。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泳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网民”一词诞生于美国,当今却更多被中国使用,从某种程度上讲,是通过网民来实现中国社会公民性的转换,同时在互联网时代赋予公民身份新的认知。
 
1 “不希望暴力表达,也不希望不表达”
 
“原来还有人记得我!”在南方周末记者说明采访来意后,“厦门浪”这样感慨。
 
2007年5月,“厦门浪”在网络上爆出PX项目拟落户厦门的消息,经媒体进一步传播后,在社会上掀起了波澜。
 
此后半年,“PX项目落户厦门”的新闻成为媒体、网络、现实社会多方对话、辩论的焦点话题;多位专家论证PX项目在厦门建设的可行性;人大代表履职反映市民诉求;政府先后多次举行沟通和听证会听取市民意见……这让当年的新闻报道将2007年“厦门PX事件”描述为“一次经典的政府与民间互动”。
 
在发明“散步”一词的“厦门浪”看来,“厦门PX”项目被报道、被解决的背后,是网民和厦门市民在互联网中形成的自觉。“不希望暴力表达,也不希望不表达,而是希望用‘散步’这样的词带来力量的温和释放。”
 
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厦门浪”,自称是中国最早一批接触互联网的群体:“懂计算机技术的,比我们年龄更大的几乎没有了。”上世纪80年代,“厦门浪”在中学娃娃班里接触到计算机;90年代初,由于工作关系,又常与电脑设备打交道。“当时我们其实对‘计算机’、‘电脑’这一类硬件词汇更熟悉,而对‘互联网’的概念了解并不多。”“厦门浪”回忆。
 
彼时,晋江论坛、天涯社区等论坛成了网民们聚集的地方。一些人试着在网络上发表一些自己读过的书和观点,也有人尝试把外国的信息翻译过来,还有人开始在网络上社交、交友。当时的网民,把发言称为“灌水”、“盖楼”;把“恐龙”、“青蛙”的戏称送给长相欠佳的男女网友;而那些长期混迹论坛,因为言论、心得获得了一批粉丝的人,则被称为“大虾”和“老坛”。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的胡泳,曾有一段供职《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经历。1996年一开年,他在《Internet离我们有多远?》一文中预测,互联网将改写未来的政治、商业、社会和新闻。当时“上海建立了公共电脑馆……市民只要支付一定费用即可上机操作。广州在(1995年)10月举办Internet演示会,该网络在穗已有近500个用户……首都北京更有媒体称,市民中已掀起一股‘联网热’。”但他也写道:“技术革新结出成果的时间总比发动革新者预想的时间要长。当变革真正来临时,它的影响将更深刻、更广泛,超出任何头脑的想象。”
 
2 “一种新鲜和释放”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自1997年来,每年都定期发布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数据报告。1997年第一期报告显示,全国上网用户数为62万,其中21-35岁的青年人占据78.5%,近6成网民位于广东、江苏、北京及上海等省市,有一半人从事着计算机、科研、教育和机关单位中的工作。
 
“厦门浪”回忆刚接入世界互联网时,自己身边会上网的人寥寥无几。“那时候的互联网和大多数人基本没什么关系。”
 
随后几年间,这一现象就被迅速改变。CNNIC数据显示,2005年7月,中国网民数量突破一亿,达10300万。互联网主动或被动地,将各自不同背景的网民包容其中。在社区论坛中发言和潜水的人多了起来,网民讨论的话题外延也在不断延伸。
 
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就能与另一端的人聊上天,却不用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来自哪里。“你知道它最大的作用是让人不受地域、不受教育背景的限制获得信息”,“厦门浪”将这一片新奇的领域归结为“一种新鲜和释放——因为我们之前从没有体验过另一种信息释放的渠道,没有时空地域的限制,也没有社会身份的限制”。
 
2008年,已在北大任教的胡泳在《众声喧哗——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众讨论》一书中,对中国网络社区用户的基本特征做了归纳:男性,30岁以下,5年以上网龄,教育和收入程度均较一般互联网用户高,主要是普通职员、学生和专业技术人员,他们较一般用户更多地使用互联网,通过网络社区寻求生活乐趣和更好地开展工作;他们关心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并积极投入到网络讨论和自我表达之中。
 
社会性的话题容易成为网民关注的焦点。据中国社科院发布的《2003年中国12城市互联网使用状况及影响调查报告》显示,71.8%的网民和69.1%的非网民都非常赞成或比较赞成“通过互联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表达观点”;60.8%的网民和61.5%的非网民都非常赞成或比较赞成“通过互联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评论政府的工作”。
 
那几年里,网络论坛先后爆出江苏官员开会抽天价香烟“九五至尊”的照片、陕西农民周正龙拍到“华南虎”的事件、杭州汽车肇事“70码”事件……“厦门浪”在回忆2007年的“华南虎”事件时就提到,当时网络中不知名的能人很多,大家把所知信息拼凑起来,靠众人力量,发掘事件的脉络和进展。例如专业摄影师就会专门解构图片,解释成像原理,对老虎图像比例及色温光线等方面进一步解释。
 
国家林业局、华南虎专家、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等多方参与其中。最后,这场持续数月的讨论以周正龙被判“诈骗罪”入狱、网民的质疑得到验证结束。“在一亿网民面前,多大的了不起都不再是了不起。”“厦门浪”这样说。
 
3 成为“发言人”
 
2010年7月16日,张朝阳在一条微博中说:“论坛是集体的,去中心的;……博客是以个人为中心兼顾集体的,但却是非即时的;……(微博)这样一个以个人为中心兼顾群体关系的随时随地近乎即时的互联网互动产品,是技术进步和被用户行为演化从无数个可能性中选择出来的正果,不容易啊,请大家珍惜。”
 
在新浪微博诞生的2009年,工信部给三大运营商颁发了3G牌照,加速了互联网向移动端的转变。不知不觉间,曾经火爆的天涯、凯迪、猫扑论坛逐渐沉寂;“灌水”、“盖楼”这些曾经耳熟能详的词语也被更时兴的词语替代。
 
有统计数据显示,2009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已经达到3.38亿人,手机网民达到1.55亿人。手机作为上网设备的使用比例,从2008年末的39.5%上升到2009年6月的46%;与此同时,台式机和笔记本上网的使用比例在下降。
 
时任北京市环保局副局长、新闻发言人的杜少中在2011年1月开始使用微博。1995年就学习过五笔输入法的他,之前注册过博客,却苦于缺乏大块的空余时间,只能作罢。在微博上,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巴松狼王”,主动尝试成为北京市环保局的“网络新闻发言人”。
 
微博在诞生之初因其互动便捷性和草根性,吸纳了大量普通网民参与其中。2011年北京空气质量问题进入了网友视野。拥有千万粉丝的“大V”潘石屹每日在微博上公布美使馆的空气质量数据,其发布结果与北京市环保局公布的数值有出入,让“被迫应战”的杜少中在网上挨了不少网友的质疑和谩骂。为此,他和潘石屹在微博上免不了一番“口水仗”。你来我往间,杜少中的粉丝数由几万涨到几十万,知名度也大大提升。然后,潘石屹被邀请参观北京市环保局的空气质量检测中心,二人这场被微博记录的争论一直持续了多年。
 
发现了微博网民给环保带来的关注度和成效,杜少中便向周围人推广微博这种工作方式。“我当时要求环保局里每一个处室都要开设一个微博,来发布政策、答疑解惑。”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2010年中国微博用户行为研究报告》统计,2010年,微博的核心用户群体为男性(63.8%),25-34岁(56.2%),大学本科或以上学历(74%),遍及公司职员到中层管理者。在这个环境中,它承载了用户抒发情绪、记录生活和发表观点的价值诉求,也就意味着它成为草根表达自己的重要舞台。
 
4 被情绪裹挟的案例
 
“打架是涨粉的重要途径,特别是涨活粉的重要途径”。杜少中说,从一开始上微博接受微访谈、两万多评论绝大多数都是负面评价,到后来出现了一批“铁粉”,政府工作人员上微博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在杜少中的眼中,“官员上微博,在公众参与的舆论场中,一开始就是弱势群体。在没有实名制的情况下,网民说话不怎么负责,但我们参与了多年社会管理,总觉得在网上要约束自己、不能瞎说。”
 
像北京空气质量这一类公共话题,多年来在互联网上一直被多方关注、不断讨论。除了杜少中、潘石屹等大V外,关注并参与讨论的,还有科普类账号、行业机构以及普通网民。接二连三的社会热点事件,也正是有了大量网民的关注和转发,才会被更快地传播,进一步推动事件发展。
 
但“围观”不一定能带来真相,被情绪裹挟、断章取义的案例并不少见。
 
2011年“7·23”甬温线重特大铁路交通事故中,时任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对记者的表态“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就遭到网友强烈质疑。但事后这句话的语境被还原发现,王勇平说的是“因为当时在现场抢险的情况,环境非常复杂,下面是一个泥潭,施展开来很不方便,所以把那个车头埋在下面盖上土,主要是便于抢险。目前他的解释理由是这样,‘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胡泳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道,之前社会发展时我们会认为行动是行动、话语是话语,但互联网让话语本身变成了行动。网络上的表达,无论是转发、评论还是赞同,都意味着一种实际态度。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一个能够跨地域、跨阶层讨论事关你我他利益的公共空间,而微博为代表的互联网从历史上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所以微博言论磅礴也好,泥沙俱下也好,都能理解,它在整个中国的信息发展史上,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一直以来自称“不说谎话、不删微博”的杜少中,在玩微博的几年里,没少遇到关心环境保护、关心空气质量,也期望能够参与环保事业的网民。在谈到让网民参与环境问题的公众讨论时,他说:“公众参与不是简简单单喊个口号就行,它一方面需要这个社会、政府、社会组织、企业搭建各种公众参与平台,让公众知道、想参与,也能参与。公众上网甭管是看‘打架’还是看科普,信息传播者不断增强知识和公众用感情去围观,才能最终转化为行动。”
 
5 新的原住民
 
2012年,杜少中离任北京市环保局新闻发言人,同年退休。
 
离任时,他发了一条微博:“麦霸八年功过已成昨日,环保生涯努力仍无尽期”。此后,他把微博关注重点放在科普环境知识和普及环保理念上。
 
资深网民“厦门浪”现在也逐渐淡出了论坛和微博圈子,目前做实体生意。
 
2018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已达8.02亿,手机网民规模达7.88亿,占比达98.3%,这其中,学生群体、个体户及自由职业者占比最多,总共达45.1%,受过初中教育的网民比例最大,为37.7%。这意味着,95后、00后这群在中国接入世界互联网后才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正在网民群体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而与之相伴的,是短视频、网络音乐、网络文学、网络外卖、在线旅行预订等行业在互联网上的发展和巩固。
 
“自我、现实、关怀、平等、包容、适应”是《腾讯00后研究报告》中为年青一代人群归纳的价值观。这份报告发现,“权威感低”、“习惯表达想法”成了00后的一种行为反应,同时,传统的KOL(意见领袖)在这群人中的影响力开始降低。
 
报告呈现了一位来自广东佛山高三女生的想法:“一个孩子,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他可以去外面去跑去跳、去玩泥巴、去和别人打架。但是他也做女生的事情。完全不受性别控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我想这样是很有乐趣的。”
 
面对新一代网民的想法和表现特征,胡泳认为,我们每一代人都认为跟上一代不一样,但是我们却非常地期待下一代跟我们完全一样。但社会肯定越来越宽容,下一代人把这宽容带到互联网上,肯定对网络社会有更好的促进。代际之间需要互相哺育,“前面的人会特别强调,你们年轻人什么也不懂,但新一代也有新一代的智慧。”他最后说。
 
注:本文载于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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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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