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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节我回老家,年初三圆桌坐满了一圈亲戚,大家欢快地吃着,突然有一瞬安静下来,婶婶用目光数了一下人头,一拍大腿:“少了个人啊!老三家的小梅呢?”
 
有人马上放了筷子去寻,小梅来时,手里还端着手机,眼睛并不看众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她摸着桌沿坐下,手指五六秒就在手机上划一下,别人往她碗里夹什么就吃什么,吃空了就夹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
 
今年春节,小梅还是以这个姿势趴在饭桌上,我终于忍不住了:“你看什么呀,看了一年。”她抬起头说:“不,去年过年看的是《都市重生》,今年是《大王饶命》。”
 
文/陈秋心
 
一 1000比1000000
 
在当下的中国,像小梅这样的网文读者约有4亿规模之巨,但他们不缺书看。
 
去年年中,中国作家协会发布了《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2017)》,统计显示截至2017年12月中国网络文学创作者(包括签约作家和非签约作家)总计约1400万人,全国45家重点文学网站的原创作品总量达1646.7万种——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量级。而在其中,阅文系作家大概占去半壁江山。
 
在3月24日的UP2019腾讯新文创生态大会上,阅文集团联席CEO吴文辉公布的数字是:截至2018年底,阅文作家总数超过770万,原创网文作品超1070万部,实际已经成为国内市场上自有IP资源数量与变现能力最高的头部平台。
 
数据告诉我们的事实是:2018年一年,仅阅文集团就产出了超过100万部网络小说。而90年代中国长篇小说平均每年创作量大约在800部左右,1998年以后才超过1000部/年。
 
1000 vs 1000000——这是让人难以想象的生长速度。
 
如果将1998年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作为起点,中国的网络文学已经走过20年,期间尽管频繁引发关注,但少有人意识到它包藏着如此巨大的潜能。2001年年中,当时的网文网站霸主“龙的天空”因为访问流量太大、服务器资源严重不足时,他们也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潜能——在购买新服务器、扩大网站还是买断作品、放弃网站走实体书出版路线的两个选项中,龙空选择了后者,自此失去了网文圈的江山。而在那之后,网络文学却迅速崛起为势不可挡的文化大现象,深入渗透影视、动漫、游戏等行业。各家网文平台通过不断的强强联合与并购逐步形成规模、稳定了产业的地位。
 
我们大致可以从下面这个大事年表中看出这种趋势:
 
2002
 
起点中文网成立,次年开始在线收费阅读,网络文学商业化道路确立。
 
2004
 
起点中文网被盛大网络发展有限公司收购。
 
2008
 
盛大文学成立,其后陆续收购红袖添香、小说阅读网、潇湘书院等网站。同年,《盘龙》成为网络文学史上首部登顶百度搜索热词第一的作品。
 
2011
 
《宫锁心玉》《裸婚时代》《步步惊心》《倾世皇妃》《千山暮雪》《甄嬛传》等由网文IP改编的电视剧席卷荧屏,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热门话题,网文 IP开发转化成为常态,商业逻辑逐渐成熟。
 
2013
 
腾讯文学成立,并于当年冲上网络文学市场份额前三,网络文学一元化格局被打破。
 
2015
 
由腾讯文学、盛大文学合并而成的阅文集团正式成立。当年,被成为“网文第一人”的唐家三少成为中国首位收入过亿的作家。
 
2017
 
网络文学移动阅读覆盖人群超3.2亿人。
 
2018
 
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超过4亿人,网络文学市场规模达到80亿元左右。
 
二 “滑”进网文时代:技术正在改变的一切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中国文学界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文学盛世。但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事情的变化:“网络文学”正从“文学”中出走,迅速进化成一套完全不同的体系。
 
这个过程既不是瞬间位移也不是时空穿越——尽管速度飞快,但我们是“滑”进网络文学时代的,包括笔者在内的一代人是活生生的目击者,也是横跨在两种“文明”之间的当事人。在“滑动”的过程中我们感受着下落的势能、价值的迁移、各种力量的拉扯甚至融合的努力:唐家三少也可以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从没读过严肃文学的95后也可以为莫言获诺奖而欢欣雀跃,但最后,差异仍然不可阻挡地凸显出来——最直观地,在我的电子书架上,被命名为“小说”的文件夹已经包容不下这种巨大的差异,《癌症楼》、《大河湾》、《平原上的摩西》们和《全职高手》、《凡人修仙传》、《大医凌然》们各成体系,从封面到文本都泾渭分明。
 
 
许多文学研究者已经发现,从传统(印刷)文学到网络文学是从读者地位、生产模式到意义体系的完全转变。归根结底,“文学精英”不再垄断虚拟世界的架构权力和“读什么是有意义的”判断标准,而大众正携带他们的喜好和欲望浩浩荡荡地进场。
 
这大概就是作者从“文本上帝”变为“读者仆从”的时代。正如北大中文系邵燕君老师所写:
 
“……在‘上帝’创造的世界里,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但在这里,你是目的,你是中心,一切对现实规则的模拟和对现实要素的提取都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代入而提供逼真感,‘设定’早已为你悄悄修改了命运参数,甚至世界的规则因你而设,所有的外挂为你而开,因而,你的欲望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这就是YY,就是‘爽文’之所以‘爽’的核心机制。”
 
尤其是,在网络文学脱离传统文学的商业逻辑——出版发行而独立开拓生存空间,并且在资本加持下更加高效地创造价值之后,属于它的声音就更加正当、高亢、有力。
 
 
但是网络文学何以能够抵达今天呢?即便是最坚定反对“技术决定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互联网作为创作的底层设施在文学体系转换过程中产生的巨大影响:网络技术“多对多”的传播格局击碎了以往高不可攀的创作门槛,同时释放了网络文学的供需两端;移动终端网罗了更多读者,并且让他们可以在任何行动间隙随时阅读;网络社群让读者方便地找到同好、形成组织并继而更强烈地影响内容创作……除此之外,还可能有更深远的影响,比如转变创作特征、重塑生产模式。
 
研究者周兴杰发现,网络文学比印刷文学更注重营造“代入感”,甚至将其视为性命攸关,原因就在于网络文学通常是以连载和“数字超文本”的面目出现——连载小说追文的时间更长,读者容易流失,需要写得引人入胜才能留住他们,这并不稀罕,报纸时代的连载也一样。但数字文本通过链接关联的结构,意味着其阅读过程中还要经历众多分叉的选择和其它的信息流冲击,于是读者常常跳脱或者“徘徊”,而只有强化代入感能够把读者的心“黏”在文本之中——这成了网络小说产业化生存条件下的基本生存策略。
 
而网络的强互动性,在很多情况下更是直接将读者送进了网络文学生产流程中——他们将自己的好恶和灵感送达作者的手段越来越丰富。除了论坛、贴吧、粉丝群的留言评论,现在还有了“本章说”这样的东西——它类似于视频弹幕,读者可以在读任何一个段落时插入自己的评论。
 
下图便取自《大王饶命》,每一段后面的“99”就是“本章说”的数量。
 
(编者注:《大王饶命》是一部连载于起点中文网的网络都市小说,该书在2018年阅文集团原创风云榜中排名第一,并突破单月月票记录。“本章说”是读者可以实时对每一段进行评论的平台。每段后面的本章说上限是99,因为这部小说过于火爆,每一段后的“本章说”都达到了最大值)
 
随意点开一个“99”就会显示读者评论的具体内容。
 
 
这时读者在阅读文本,也在阅读彼此——生产者和消费者更加难分难解,读者和粉丝的身份界限不明,阅读也因而更像一种社交。平台则深谙这种互动的意义,迅速将“本章说”纳入了指标体系,也就正式将读者囊括进了内容生产链。在UP2019腾讯新文创生态大会上吴文辉透露:
 
“《大王饶命》拥有超过150多万条的用户评论,单章评论量接近1.5万条,规模堪比一个中型社区,创下了行业的记录。 我们做了一个统计,作者平均每写1个字就可以赢得5个字以上的吐槽。在这背后阅文对粉丝运营的重视加大,现在10万加的评论量已经成为我们的标配。”
 
不要低估“本章说”和弹幕这些新技术对新世代读者的吸引力。在知乎问题“如何看待起点手机app上的本章说?”这个问题下面,我们能初步看到这项技术的效果。一个匿名作者说:“每当想摸鱼的时候,就想看看本章说,瞬间就有下一章思路了。”
 
而一个自称从学生时代开始一直在看盗版的读者留言道:“我最近居然看正版多了起来,就是因为这个本章说,盗版是没有的。”
 
技术好像的确在清晰地改变一些东西,而人们被以难以想象的方式联结在一起。而这一切,都会推着网文作者们更加急迫地向读者靠近。他们会坚决地迎合读者的需求,吸收他们的灵感,抛弃孤清的自我,戒掉冗长的说理、变幻不定的内心描写,并把环境的细节、主控思想的深度——那些构成传统文学生命的东西交由更适合表现它们的媒介,甚至交由读者自己的想象。最后网络文学留下的,只会是精致的结构、直白的表达和硬核的情节——他们会离开“正统文学”越来越远,去当空直击人类赤裸的欲望,在新的土地上开枝散叶。他们排干“正统文学”的血液,只留下两样东西:故事和体验。仅此而已。
 
三 故事爆炸:套路、反套路与进化
 
麦基说:“人类对故事的胃口是不餍足的。”网文的世界里,故事繁衍到千万量级可能还是不够。这些年来,网文作者的手速越来越快,语言越来越“白”,好在讲故事能力却在突飞猛进,这或许得益于一种媒介的互补——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影像符号的时代,这跟上个世代是不同的。现在的读者不再需要通过对文字的精心打磨来生动展现风景、外貌甚至动作,因为大量的视觉技术已经让我们大开眼界。有了这样的前置经验,哪怕简单的文字也能靠脑补想象实际的画面,例如当我说“拔剑”,甚至“小行星爆炸”,相信你脑海里都立刻有画面浮现,根本无需多言。
 
作为信息载体,在表现力上,文字本来就缺乏影像的那种逼真,但文字在输出经验上是极其高效的,可以迅速把事情说清楚。无数“小白文”实际上都是故事通道,用最便捷的方式把人物到底遭遇了什么这样的核心信息传达给读者——它们压缩了表现力,却提升了核心信息量,使得读者能够体验到更多经历。在同样的时间长度内,文学性的描写可能连风景都没描写完,而小白文里的角色已经打斗了好几个来回了。
 
因此我们可以理解,网络文学的灵魂就在于故事(剧情),网文的暴增就是故事的爆炸。文学标准的解除,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释放了人类的想象力,让它能够更加自由地翱翔,而故事带给人们的,则是重新想象人生的可能。
 
 
对于现实世界,很多人大概如同米兰·昆德拉一样,基本持一种悲观态度——生活就是一个陷阱,人们未经请求就被生下来,封闭在从未选择的躯壳里,直至老死。一体化的世界则杜绝了人们逃遁的可能性。而故事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从生活的陷阱中飞跃出来,心灵不再被现实所吞噬。
 
人类的心灵天生就是渴望去感受的,但现实却是有限的。重新想象另一种人生,正是网络文学塑造的崭新的价值——对读者如此,对作者也如此。
 
不得不说的是,网文圈还是个快速自我迭代的系统——这个系统还在裹挟着它的读者一起进化。在传播手段不发达、故事大致只能靠戏剧、戏曲传播的时代,一种故事类型的“代谢”时间非常之长,诸如哈姆莱特或者梁祝这样的故事能够流传数百年,可是到了当下每年百万量级的故事生产和亿万量级的消费格局下,故事类型会快速迭代,创新很快变成“套路”,而竞争压力又会激发创作者们去“反套路”,去想更多的创意,而读者深度参与这个过程——他们会在大量阅读中接受“故事训练”,从“小白”变成“老白”,经验不断积累、审美不断翻新、口味更加挑剔,继而通过便捷的反馈渠道影响作者的写作,从某种意义上加速了故事的迭代。
 
 
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好的现象出现,比如为了创新,禁忌会被不断打破、权威被不断瓦解,而读者收获的不仅仅是“麻醉”,也可能是更强的批判性、更加清醒的自我认识、更大的社群、更多的朋友。那些浅薄低俗的内容会越来越难以满足他们,从而被逐步厌弃、自然地淘汰。但坏处也是有的——在短短几十年内,我们已经来到了“太阳底下无新事”的状态,一点点创新都显得极其艰难、极其可贵。
 
此外,网络文学的生产动力是对于人类欲望的投喂,这会带来很多问题;法律、习俗等外部制约也不可能纵容想象力过于野蛮地生长。不过我还是希望保持乐观的心态,仍然期冀更多样的作者和读者进入这个圈子,期冀更多的创意来拯救网文向肤浅的堕落,期冀故事的爆炸能将我们从非此即彼的扁平世界中解放出来,期冀人性在虚拟的时空里得到更多的试炼。
 
为什么呢,也许因为生活在这个年代的我们,实在太需要一种手段来抵御生存的虚无和失望;也许如王小波所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参考文献:
邵燕君. (2016). 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8), 16-31.
周兴杰.(2019).网络小说阅读的“代入感”:心理机制、配置系统. 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138-146.
 
注:本文载于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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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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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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