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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节哀相比,更好的态度是直面悲伤,因为悲伤不是一个待“节制”的问题,而是本身就可以成为力量的源泉

当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充分感受到来自亲人和朋友的温暖。很多人给我留言,分享他们走过的路,介绍他们读过的书,告知他们用过的办法。在这些留言当中,最常见一句短语——“节哀顺变”,亲友们的关怀,往往以这个短语开场。

然而,我的一位好友,差不多和我同一时间失去了母亲,我给他发了四个字:不必节哀。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节哀,不顺变。Let it hurt。

悲伤是对失去的一种自然而普遍的反应,它并非由个人所选择。悲伤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人类经历的一部分。当我们失去挚爱、结束一段关系或经历创伤时,悲伤就会油然而生。父母去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们第一次经历悲伤。

不过,在各种类型的失去当中,失去父母或许会带来最大的悲伤。我们要么为曾经拥有的纽带而悲伤,要么为仍想拥有的纽带而悲伤。这是因为,作为孩子,生来就有一种与照顾者建立依恋关系的动力。人类这一物种,依恋并非是由食物驱动的,而是基于养育和响应形成。为这种依恋关系(或其缺乏)而悲伤,是一种极其困难地要去面对的人生经历,这是有道理的。

我们悲伤是因为我们爱过。悲伤与我们的爱的能力紧密相连。我们总是对所爱之失感到悲伤,因此,悲伤在很多地方都是爱本身的反面。当所爱的人身处不治之症,我们知道他/她并不快乐,甚至可能丧失了生活的意义,但我们仍然希望他们多活一段时间。这不无自私,但人类在这点上就是自私的——我们很难放弃我们所爱的人。

在我们所爱的人中,母亲是最爱。失去了母亲,就等于失去了想象的未来。梅根·奥鲁克(Meghan O'Rourke)在关于母亲患癌去世的回忆录《漫长的告别》中如此描述:“我对失去母亲毫无准备。即使知道她会死,我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毕竟,母亲是你进入这个世界的入口。她是你在其中分裂并成为生命的躯壳。醒来时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了她,就像醒来时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了天空:完全难以想象。

电影《漫长的告别》:讲述老人东升平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之后,家人如何照料他以及每位家庭成员如何克服各自生活难题的故事

一旦身体被火化或骨灰被安葬,岁月的荒原就会出现,留下的人意识到,这种悲伤与其他悲伤不同,几乎没有任何补救办法(宇宙法则规定,死者不会归来)。悲伤就像一只不请自来的“野生动物”,带着自己的节奏和情绪,闯入我们的家园。它会敲响你的门,撞击你的墙,直到你承认它并感受到它,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这头动物也千变万化,会伪装成痛苦、愤怒、狂暴、麻木、遗憾、悔恨、内疚和否认。

对这样一头凶猛的动物,你怎能完全控制它?你能节得了哀吗?美国精神科医师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Elisabeth Kübler-Ross)在1969年提出著名但经常遭批评的“悲伤阶段论”,概述了“处理”悲伤的简单顺序:从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到接受。姑且不论悲伤的发展很难是线性的——比如,我们很可能觉得自己接受了,但转而又恢复愤怒或沮丧的感觉;更关键的是,这个“阶段论”会让人们误以为,悲伤过程有开始,也有结束——一段时间后,你终会变成一个“还好”的自己。

我不相信这是事实。事实是,我们的一生都会因之有所不同。我们对幸福的看法、设定的期望、感受到的麻烦和担忧都将发生改变,或已经开始改变。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也会相应改变。我们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地应对死亡。

悲伤会长久存在,就算我们不承认这种感觉,也不意味着它不存在,且不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影响。与节哀相比,更好的态度是直面悲伤,因为悲伤不是一个待“节制”的问题,而是本身就可以成为力量的源泉。

常见的说法认为,陷入悲伤会让人永远被压倒和迷失。现实反而是,逃避悲伤只会让它随着时间的推移破坏性地累积。悲伤确实不是一条直线,但它能让我们将损失予以消化,并获得复原力。无法悲伤是一种脆弱性,实际上会让人更难承受生活的风浪。

约翰·格林(John Green)在他的小说《星运里的错》中写道,悲伤并不会真正改变我们。相反,它具有非凡的能力,能够揭示我们本来是谁,一直是谁,以及在这一切之下,有潜力成为谁。我相信格林是对的。与其说悲伤改变我,不如说它让我重新找回自我,那个我因忙忙碌碌而无暇顾及的自我。悲伤,不仅可以将我们与他人联系起来,还可以将我们与自己迷失和遗忘的部分联系起来。

电影《漫长的告别》

正因如此,我们不仅毋需节哀,更毋需顺变。关于悲伤的最顽固的观点之一是,一个人应该“放手”,以便“继续前进”。母亲去世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我觉得这个世界期待我像某种情感战士一样,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并继续前行。在当今文化中,持续时间超过几周的悲伤,在周围的人看来可能是一种自我放纵。

这是看低了悲伤的作用,或者把悲伤简单地等同于自怜和崩溃。悲伤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影响,是它如何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因为它浮现出我们的死亡悖论,以及对自身无常的恍然大悟。

这不是关于“走出来”或“治愈”的问题。不,这关乎依靠悲伤唤醒自己,感受到做人的充实,最终让自身重归完整。因为失去是一种转变,有好的方面,也有坏的方面,无法纳入常规的人生叙事线。在此刻,我们不是破茧而出,而是像一棵树绕过阻碍来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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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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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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