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建造房子,将物品置于其中,并把他的女人连接到那里,让他反映出她的身份。女性为了支持其主体性,付出的代价是背弃,即失去自我。
在城市的农村打工者群体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组合:男人在建筑工地做工,或是在装修队干活,而女人则在城市人家的厨房和客厅里忙活,充当保姆和小时工。
这背后反映了一种根深蒂固的男女分工:哪怕在今天,当女性已经进入许多传统上由男性主导的领域时,建造和装修房屋在世界大部分地区仍然主要是男性从事的活动。在建筑行业,戴着安全帽的女性非常罕见。
或许更重要的是,在做出建筑决策的人员中,男性也占主导地位,比如公司董事、建筑师、规划师和工程师。即使在一些最平等的家庭,房屋和结构维护的工作大多落在男性身上。尽管发展中国家的贫困家庭通常由女性当家,但她们很少参与房屋建设与设计。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居住与家,两个概念密切相关,但家的主导者——女人——对如何打造适合家庭的居所,却没有多少发言权。
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提出,栖居是人的存在方式。习惯性的人的活动揭示了事物的意义,而通过栖居于有意义的事物中,人类为自己找到了一席之地。
海德格尔认为,栖居与建造之间存在一种循环关系。人类只有通过建造才能实现栖居。也就是说,通过创造那些容纳我们活动的场所和物品来栖居。这些场所和物品相互之间、它们自身与居住者之间,以及居住者与周围环境之间,无不充满了各种联系。
海德格尔把建造视为“真正的栖居”,把栖居视为“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终有一死的人总是重新去寻求栖居的本质,他们首先必须学会栖居”,因此,人应该根据栖居的本质进行建造活动。
海德格尔除了将栖居等同于人类的存在方式,他还将作为栖居的建造(bauen)分为建立建筑物与保养生长两个时刻。尽管他声称这两个时刻同等重要,但其实他还是将前者置于优先地位,视之为主体积极创建世界的行为。这种偏重明显带有男性视角的偏见。
马丁·海德格尔
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露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就曾明确指出海德格尔所谓的普遍本体论的男性特征。她表示,在父权文化中,男性能够在世界中建造并栖居,正是建立在女性的物质性和养育之上。凭借“家”的概念,男性将对失去的原初母体的完整的怀旧渴望投射到女性身上。为了保护和保持自己的身份,男人建造房子,将物品置于其中,并把他的女人连接到那里,让他反映出她的身份。女性为了支持其主体性,付出的代价是背弃,即失去自我。
伊利格瑞以一种超越时间的语调,探讨了房屋与家所关联的男性对固定身份的渴望。她甚至将男性购买财产描述为一种替代失去的母体的行为,认定自我所有权和财产对于女性而言十分陌生。这是因为女性心中总有他人,往往在家中更经常地承担照顾者角色,从生儿育女到照顾生病或年老的亲属。
露丝·伊利格瑞
回到海德格尔栖居的双层面说——建立与保存,或曰构筑与培育,前者就是兴建土木,可以与建筑业划等号,后者体现在珍视、保护、保存和关怀上,其范式是农业,即对土地的耕作与培养。
在1951年“人与空间”专题会议上发表的演讲《建造·居住·思考》(Bauen Wohnen Denken)中,海德格尔说:“在保存与培育的意义上,建造并不创造任何东西。”而停留、保持在某个地方,是居住的一个重要含义。“居住,或安居,就是在保护每一事物的本性的自由领域中,留居于安宁。居住的根本特征正是这种爱护与保存。”在此,“自由”一词的含义是不受伤害和防止危险,也就是保护;使……自由实质上就是使……受保护。
可是,在介绍了栖居的保存与建造这一双重性之后,海德格尔却将保存搁置一旁,而专注于建造——考虑到他刚刚断言保存是居住的根本,这种忽略显得颇为奇特。在描述人类存在于世的方式时,海德格尔的重点指向通过创造性活动赋予环境意义的英雄时刻。
对人类来说,我们只能在一个地方居住。建筑物用墙壁围合空间,用平面连接区域,从而创造出“场所”——墙壁、屋顶、柱子、楼梯、围栏、桥梁、塔楼、道路和广场,通过创造场所,奠定了人类世界的基础。
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通过建造,人创建了一个世界,在其中确立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并因此确定了个体身份与历史。人们经由建造物质载体来支持他们的日常活动与仪式,并在环境中看到自己生活的特定性,物质实体被赋予了历史意义而汇聚在一起。如果以这种方式建造是主体性出现的基础,是在世界中居住并拥有身份和历史的基础,那么似乎只有男性才是主体。总体而言,女人并不建造。
如果建造确立了一个世界,如果一个人成为在世上居住的主体的手段是建造,那么不建造就是一种剥夺。那些被排除在建造之外、不认为自己是建造者的人,可能与世界的关系更为有限,他们无法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缔造者。直截了当地说,建造者在这个世界中,与那些仅仅居住在已建成的结构中及那些维护现有结构的人相比,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的。也因此,这个世界是一个男性的世界。
女性大量未被注意的劳动,其实是维持、维护意义上的基础性活动,照护正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父权制的建造体系中,女人其实充当了建筑材料。男性之所以拥有自我肯定的主体性,是因为她支持和补充了他的存在,既是他创造力的起源,也是他可以看到自我反映的产品。她是他存在的物质外壳和容器。通过她,居处将为他的使用而建立,而不是为了她的使用。
海德格尔的世界观中存在性别化:男人为了居住而建造,让自己有家的感觉,而女人始终是自然的包容和养育者。父权制的性别体系允许男人拥有一种依赖于女人的客体化的主体性;他有一个家,却以女人的无家可归为代价,因为她是他建造房屋的土地。
一句话,建造和保存作为栖居的两个方面,其区别是隐含性别的。女性作为一个群体,仍然在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那些建立结构以汇聚和展现有意义的世界的活动之外。只有当女性同样参与设计和建造时,这个世界才会像属于男性一样属于女性。而在另一方面,面对既有的男性世界,我们需要高扬培育与保存的价值。当海德格尔贬低保存的时候,他的栖居哲学也倾向于贬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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