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闲下来有个嗜好,喜欢琢磨汉字的源与流。将汉字分门别类,按领域追溯,积攒了一堆知识。中国讲究“民以食为天”,有关食物的汉字可真不少,渐渐辑成一个“说文解食”的小小文件夹。其实就是消遣,也没想用来干什么。
春天接到“一食谈”约稿,指定要谈食物相关之事,心想这个文件夹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或许可以带来写作灵感。果然,打开文件夹,看到了“尝”这个字,于是就有了本文的题目。
有一点略微抱歉,要说汉字,就得改用繁体字,不然说不清楚。以下关于“尝”字的解释,部分用繁体字行文。
《說文》:“嘗,口味之也。从旨,尚聲。”嘗是个形声字。溯其字源,早期金文從“冂”(上有兩短橫,為飾筆),“冂”是“堂”“尚”的初文,作為“嘗”的聲符,後加“口”為從“尚”。
在这里,读音是解释得很清楚了,但为什么从“旨”呢?
因为“旨”不是别的,就是美味。“旨”,甲金文從「匕」從「口」,匕像匙或勺子,像用匙把食物放進嘴裏。《說文》:“旨,美也。从甘,匕聲。”一說「旨」從「人」、從「口」或「甘」,口中有一點表示味道甘甜,合起来意謂人口所好,有甘美之意。
“嘗”和“旨”的關係,在《詩經》里的这一句看得非常清楚:“嘗其旨否?”(《毛詩·小雅·甫田》)。「嘗」從「旨」,有品嘗、試味之意,所以我们才有了“嘗試”“嘗受”一类说法。
段玉裁对《說文》所作的注非常高妙:“引伸凡經過者為嘗,未經過為未嘗。”嘗就是經歷,就是試驗,所以“嘗”又有曾經之意。不曾吃过的,就等于不曾經过。食之事,大矣哉!
食品,归属感与人生的缺失
那么,在吃这件事上,我经历过什么呢?回顾童年时期,我的饮食方式,基本被两大因素所左右:第一是稀缺,就是食品不丰裕,别说父母,就连我的长兄都经历过饥荒时期;第二是成本,家里常常节衣缩食,不能在吃的方面大手大脚,要把钱用在别的更紧要的地方。
不过这不等于我那段时间没有“嘗”过好吃的,因为稀缺和成本会锻造厨艺,就是怎样在有限的食材中做出最好吃的味道。姥姥和妈妈都是烹调高手,她们拿手的菜肴我能列出一长串,并且我总记得幼时老屋里的坛坛罐罐,还有木板下的地窖,因为祖辈的饥饿记忆,让他们发展出一个强大的应对机制,那就是“过度准备”——用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话说,“生活在家庭食品半自给时代。”所以稀缺会导向“丰裕”,包括记忆的丰裕,童年的食品味道,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但有一点很奇怪,尽管我是携带着“姥姥的味道”和“妈妈的味道”长大的,却几乎没有学到任何烹饪或保存食物的技能。当然那时男性下厨不常见,很长时间这件事都未进入我的思考范围。只是到了尽照护和养育之责的时候,不得不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我才发现这样其实不正常。从更大的角度来看,似乎生活技能并未顺利传递到我们这一代。那么,还有哪些东西没有被传承?
一个答案马上浮现在我脑海中:故事。我对祖父母、父母和其他亲戚的生活故事所知不多,为什么?
食物与归属感,似乎有着某种联系。我们常说“慰藉食品”或“精神食粮”,这些表达都暗示着食物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满足,更是一种心理和情感上的寄托。
我的父母都是漂泊者,年轻时背井离乡,一辈子经历过战争、贫困、政治迫害,还有男性对女性的掌控。他们一定深感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也因此,不愿意完整分享他们的生命故事。
尽管如此,多年来我还是断断续续地挖掘了他们的一些记忆:家道中落的父亲一家,如何因为借粮度荒而被迫背负高利贷;妈妈小时候怎样宁肯饿肚子也不跟姥姥出门讨吃的;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20世纪60年代初因营养不良差点得了佝偻病……
回忆就是回味,我渐渐懂得,很多时候那些不说的事情也有意义。这可能意味着,选择性遗忘能给家里带来别样的安全感。
生活的片段,犹如一片面包,或是一道水果派
人类的生命与食物如此紧密相连——声音、质地、气味、味道、情感、观念与仪式彼此交织,以至于任何时间点上截取人生的一个断面,都像切开一片面包、一张煎饼、一块蛋糕,或是一道水果派。个人经历与文化记忆深深镌刻在食品之中,只需提及某物,便能唤起一个人乃至一个文化的生命历程。
我们有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马克·吐温的玉米饼,鲁迅的鲈鱼饭,费孝通的臭豆腐。食物的言说,哪怕表面主题可能只是单一的某种食材,如咖啡、牡蛎或寿司,它仍然承载着地点、时间、场合、记忆与需求,正如它同样关涉政治、经济、贸易、战争、宗教与仪式。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玛德莱娜”是一种贝壳形状的小蛋糕,当它被泡在茶中时,会唤起主人公一连串不由自主的童年回忆。这展示了感官体验唤起过去记忆的强大力量
虽然第一人称是表达我们有关食物的思考与情感的本能视角,但每位发言者的立场却千差万别:社会批评家、园丁、美食家、运动员、厨师、家庭主妇、农民、牙医、历史学家、清洁工、政治家、牧师、诗人……无论身处尼日利亚、以色列、奥地利、孟买、京都还是爱荷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进食,并告诉别人他们在吃什么。
尽管这些告知的态度与语调,可能从狂喜到亵渎无所不包,食物的特殊性和食欲的普遍性,始终让发言者、书写者扎根于共同的现实。
唯物主义者强调肉体至上:“先填饱肚子,然后才谈道德”,布莱希特在剧中唱道。无独有偶,管子说:“衣食足而知荣辱。”
唯心主义者则否认或压制肉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感受,我什么都不渴望。”沃莱·索因卡在监狱中绝食第十一天时写道。
仪式主义者将物质与象征同时转化为感官体验:“熟透的奶酪散发的野性气味和味道既性感又挑逗;它的气息依旧带有母性的温暖,但现在,它承载的是循环往复的时间感。”文学教授和翻译家保罗·施密特写道。
讽刺作家则嘲笑所谓“美食哲学”,荒诞地炮制出可笑的食物搭配:开胃酒是1975年版健怡百事可乐,用一次性瓶装呈现:“虽然它的香气可以忽略不计,但它那独特的金属余味,唤起了童年时期好奇地舔食锡罐的回忆”;前菜是“佐治亚坚果水果酱馅饼”:“在一片全麦饼干上涂抹半英寸厚的奶油花生酱,然后将半根香蕉粗暴地切丁,紧紧地压入花生酱中,再用另一片全麦饼干夹合”,《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拉塞尔·贝克戏谑道。
关于食物的书写,如同关于任何人生艺术的书写一样多元,并且同样揭示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物。在食物中,物质与象征如此紧密地交融,以至于生与死、肉体与灵魂、进食与言说,早已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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