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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特别热爱夏天的人。时间的边界模糊不清,每年的立秋,我都对秋天到来感到不愿相信,并且留心注意着蝉鸣仍然响亮,太阳仍然温暖的证据。

但今年,使我确凿无疑感到秋意降临的,是北京暴雨之后骤降的气温,因为疏忽没添衣服,那阵刮透我身体的凉风。山间阴寒,墓碑前的菊花赶上了怒放的好季节。

许许多多的叶子掉落,许许多多的记忆翻旋。

去年见奶奶时,那时她还认得我,尽管她早已叫不出我的名字,但看到我就会亲昵地笑起来。我们躺在床上聊天,像两个小孩子,她保留着照顾人的本能,帮我拍枕头、盖被子,对我说“你困了吧,睡一会儿吧,待会吃饭我叫你起来”。语气和以前一模一样,思即哽咽。

最后一次给棺中的她盖被子时,我意识到,也许这一次,轮到他们去安心地睡一个长觉了,轮到你去帮他们盖好被子,炒起饭菜,让他们在门后听着尘世热热闹闹的响动,然后幸福地沉入梦乡了。轮到你了。

去给姥姥扫墓时,被咬了三十多个包,但最让我生气的,还是她墓旁的树竟然被换了光秃秃丑兮兮的一棵。初中时,语文老师以赞赏惊讶的语气评价我的作文:“啊,你居然还知道‘今已亭亭如盖’吗?”

自她离开,又过去了多久呢?久到亭亭如盖都被换成一棵丑树啦。

带到国外的箱子能装的实体书不多,我把爷爷送我的书留在身边。我送给过爷爷我的书,爷爷也送给过我他的书。书的最后一页是年仅六岁的我被大人逼着留下的文字,我抚摸它,在看到“奶奶每天都训爷爷”时发笑。

但我也明白了世界上没有时空穿梭机。

6岁时,我写下我的愿望:我想做时空穿梭机,永远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9.21这天,是奶奶去世后传统的三七,但我后来才意识到,这天也是世界阿尔茨海默日,冥冥中的巧合让人战栗。

是巧合吗?八月,九月,十月,我人生中的每一次道别都在秋天。

是巧合吗?父亲的悼文叫“人生的中途”,而刚好紧接着的日子就是秋分。他写“母亲之死仿佛一个分水岭,将人生截然分为‘此前’和‘此后’”,而我不愿意去细想秋分的含义,因为在它之后,生命的季节转变,日子从此昼短,夜长。

我父母已所经历的分水岭,是成为孤儿。而于我而言的分水岭,是四角俱缺,我生命中最后一位疼爱我的祖辈离世,一同闭合的,是某个无忧无虑万般不舍的世界,是回不去的老屋子,与通向童年的大门。

我更担忧的,是父母与死亡间已然失去了阻隔,而他们的年纪,竟然甚至比当初来京的爷爷奶奶,还要年长。时光威力之无情,令人悚然。

或许还有一个幸运的巧合,是我庆幸我的在场。这次本是临时回国,但在奶奶去世两天前见到了她最后一面,如今想来,这是否也是她对小孙女最后的体贴,免去我在远方焦急不能至的遗憾。我庆幸尽管常居海外,但每次回国时我都恰好能赶上对亲人的送别。我庆幸尽管我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但那些属于最后的时刻仍然牢牢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姥姥一直昏迷,但我对她说“好好的”时候,她的脸颊划过了一滴泪。

爷爷的鼻子和嘴都被塞上了棉花,但他的手摸起来还是那样柔软,有着熟悉的厚茧。

奶奶的殓容是最好看的,没有奇怪凸起的嘴巴和陌生的模样,她看起来那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而我帮她盖完了最后的那场被子。

妈妈说,死亡就像蒲公英,姥姥去世的时候,她亲眼看到飘絮升腾,重的部分脱落乃至被碾碎,而轻的部分飞走了。她对我说,那个轻的部分,会永远存在。

爸爸说,死亡就像《神曲·炼狱》开篇黑暗的森林。当为奶奶做人工呼吸时,他从未感到与宇宙的节奏如此难以忍受地联系在一起,他对我说,和但丁一样,他进入了地狱。

但他说的另一些话,对我来说更为重要:

“然而妈妈在那里,事情在那里,因为我们爱她,因为她的在场激发了我们的在场,所以我们选择继续坚持下去。在所有的时候,这就是帮助我们坚持下去的原因。

“妈妈虽然不会说话了,也不再认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但如果我能洞悉她的意识活动,我会害怕她说:‘你知不知道,在那一天之后我经历了那么多,没有丝毫与你有关。你那时不在这里。’而我想告诉她:那时我在的,我一直都在。”

什么是死亡?这并非一个我能回答的问题,因为那尚不是我能抵达的国度。对于生者来说,重要的从来都是另一个问题——我该如何面对你的死亡。

而回答就在上面:

对她说话,尽管她已经不能再对你说话。

握紧他,尽管他已经不会再用粗糙的大手去轻拍你。

注视她,尽管这一次不再是她在床边凝望你的睡颜,唱着一首月儿明的摇篮曲,掖好你乱踢的被子,或者不知疲倦地摇上一整个夏天的扇子。

因为他们就在那里,因为我们就在这里。她或许忘了,但我们记得。她或许离开,但我们知道她在场,他们在场,正如所有的温暖、悲伤和爱在我的生命中在场。

我记得。我仍然记得。

我在场。我一直在场。

最后一个温柔的巧合。葬礼早上的天空阴阴沉沉,但在封墓时,阳光突然从云层洒下,灿烂得就像奶奶遗像上的微笑,她不再苍白、不再消瘦、不再像最后那段时间一样木然呆滞。
我捧着花束,站在碑前,跟着那首《我记得》轻轻哼唱。树叶在空中静静旋转,花瓣金白而明丽,阳光温柔地洒落在我们身上,我所有的悲伤,因某种慈悲而被抚平。
我一度在很长时间里频繁做噩梦。梦里爷爷经常变成鬼,没有影子,身体僵硬麻木地在房间里移动。而奶奶则变成了一滩烂肉,说着恐怖的不成逻辑的话,好像她的大脑被虫子吞食,或者被古神污染,一种不可名状的病毒夺舍了她的身体,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但那比所有所谓的克苏鲁都要更加真实残忍。有关他们的梦好像变得总是可怕,一种如行深渊的淹没感将人浸染。

直到秋日的阳光,明亮地向我微笑,阴霾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释然和宁静。等到回程路上,灰暗的天空已然天光大亮。

“树叶的世代如此,人类的世代也是如此。

风把树叶吹散在地上,但活的树

却在春回大地的季节里重新长出叶子。

所以,一代人成长,另一代人则会逝去。”

是的,风转凉了,叶子落了,蒲公英全都飞走,亭亭如盖也已枯萎。扇扇子的手垂下,雪糕和报刊亭无处可寻,假期结束了,金色的童年也投下了日晷的阴影。也许死既不是老树被拦腰折断,也不是永在的一个回旋,死是你生命中,那个静静到来的秋天。

是的,我仍然爱着夏的热烈盛大,而讨厌荒芜的分水岭,和送别的时节。

但也有一种美丽和安慰展示在我眼前。秋日降临到我的生命,黑夜开始变得比白昼漫长,寂寞和哀伤在地上厚厚地铺满。但同样到来的,还有天空悠远,高风磊落,果实正在成熟,落叶为种子盖好被子。而或许我,也仍有机会去期待一个更加灿烂的晴日。

不要怕,时空是个圆圈,我们最终都会相见。

——但希望下次相见,会是个好梦啊。

                                                                                                                                                                                           写于2024年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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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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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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