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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泳

周遭的一切尽在脱落中

9月11日,逃去佛罗伦萨再归来,第一次在北京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一座空屋。

临近午夜,我慢慢推开门。家里的一切,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客厅里满满当当地堆放着东西,有不少陈年旧物,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一盒胰岛素注射器还躺在写字台上,吸痰器则被撂在了按摩椅中央。所有家具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衣橱里妈妈的衣物,虽然姐姐收拾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都在,和我记忆里的分毫不差。唯有挂钟,无情地转过10天。

这房子当年装修,就是为了给爸妈养老用的。每一个房间都安上了簇新的门,锁孔里插着的一串串钥匙,自打搬进来,就从没拔出过——直到不停翻腾东西的老妈懂得用钥匙打开门,开始在家里巡回盘查,我才锁上自己的房间,并把钥匙收起来。

但我只要回到家,就会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夜里尤其如此。我总是竖起耳朵听所有的动静,哪怕阿姨就睡在老妈的身边。在老妈尚能推着小车在各个房间之间游走的时候,我害怕她添乱;可一旦她困于她的医用床,我无比怀念她的游走。

如今,那种存在感——那种充满每个房间,让它们温暖、嘈杂、有人气的存在感,已经消失了。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座四壁萧然的空屋——里面没有家具没有窗帘没有餐桌,周遭的一切尽在脱落中。

光秃秃的屋子所带来的空虚的冲击形成了清晰可辨的形状。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亲人的沉重。所有的。我妈妈的认知症。我爸爸的离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一种难抑的哭泣——远非我在双亲的葬礼上流下的庄重的泪水。这时候想到,一个人在家的好处,是不论怎么哭也不怕被人听见。

我哭是因为爸爸在生命最后的那一点时间,惦记着吃松鼠鳜鱼和红烧肉,哥哥下厨做了,姐姐二次烧了,我从饭馆订了,但不论哪一回,他只吃一口,就再也不动第二下。

我哭是因为在8月下旬的那些天,我搬着小凳子在老妈身边坐着,对她说:我是老泳,老儿子,她偶尔微微点头,大多置之不理。我好想退回从前,她躺在床上还能开口说话、总是要我在她身边多坐一会的日子。

我哭是因为他们和我共居一个家,随着一次次的闪回,我会想起那些画面,甚至闻到那些气味,屋内他们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在我的意识里,就像陶工在黏土上做的记号,不可磨灭。

我哭是因为我本可以更敏感、更同情我的爸爸妈妈,更理解被照顾者所遇到的身体上的麻烦以及他们精神上的脆弱;还因为我怀念有他们陪在我身边,我们可以互相发火的光景。我为自己的固执而哭泣,为什么要坚持不顺从他们的某些想法,也为现在所有的杂乱都消失了、我却无所适从而哭泣。

悲伤像一头狡猾的怪兽,在你忙东忙西的时候,悄悄地闪在一旁;一旦发现有机可乘,立即扑上来狠狠地撕咬你。最后,你的悲伤和内疚再也分不开,总是糊在一起。

妈妈的身体是房屋

这种混合物开始夺走我的睡眠。是不是所有中年孤儿都害怕长夜?

我很早醒来,觉得哪怕是座空屋,也会一大早就开始运转。家中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有时又仿佛听到轻语。我躺在床上,深深呼吸。秋日的天明,已不复夏天那么早,微微扯开窗帷,看到外边黑魆魆的,静得如在屏息敛气。秋寒日甚一日,房子早已没了半点暖意,也没了丝毫的亲切感,无法与之朝夕相伴。

有时,过了午夜,我一点睡意全无。常常盯着天花板,想起毕肖普的诗《睡在天花板上》。但是,哦,若我们能睡在那上方……身体需要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心中好不甘啊,在照护中,我那样拼尽全力构筑一个母安子顺的秩序,然而顷刻之间,它便土崩瓦解,阴阳永隔。

这房子承载了许多:妈妈所有表达不出的东西,爸爸对妈妈说的“对不起”,我的一次次崩溃,无尽的依恋,四世同堂的欣悦,四季,朋友送的绿植,亲人出于爱或怒火脱口而出的每一个词。

其实我的身体,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房屋,妈妈的身体,和所有人比起来才更像房屋。子宫是最早的房屋,构成了每一个女人的身体。妈妈收容了三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她也收容了爸爸的疾病和“黑五类”历史,收容了老母鸡呵护小鸡般的爱恋,收容了爱而不平等的绝望。最后,她还收容了阿尔茨海默,怎么也甩不掉,就像地鼠一样不断啮咬着房屋的根基,直到彻底倾入遗忘之海。

我的妈妈,她的身体是房屋。这房屋分出许多间,爱的炉火在每一间里都肆意燃烧。它们中没有一间是空房间。

“她如同一座丝质帐篷立在田野中”

亲人去世后,房子会发生变化:空间突然变大了。对我来说,父母的杂物箱曾长期占据客厅,现在我或许可以考虑用一组沙发把它们统统驱走。然而有关处理亲人遗物的问题,大可把同一个房间里的人分成两半。一半人紧紧抓住遗物不放:爸爸喜欢的拖鞋要留下,妈妈用过的手包绝不能丢。另一半人说,他们无法忍受看到这些物品,因为所有这一切不断地提醒他们回想已经不在的那个人。

或许我做得到把爸爸妈妈的衣物一件件处理掉,但我无法舍弃妈妈睡过的那张床,还有伴她入眠的枕头。我在餐桌的正中位置总是保留她坐过的扶手椅。我丢掉了随她出入多个医院的坐便器,但带着她巡视整个屋子的小推车,我怎么也难以割舍。因为,我想象失去的她随时会出现在房间里,在我想象的那一刻,甚至空气、光线、整个屋子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我感觉自己能听到她的呼吸,她的笑声。

然而,无可避免地,我住的房子还是断裂了。它不再围成一个世界。以前,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连续体,现在,它只是消失的瞬间的集合。我必得重新适应这座屋子才行。不光如此,我甚至还得适应电子空屋:在名为“胡家铺子”的亲人群里,爸爸妈妈依旧在对着大家笑,人却不在那里。

一个人一直陪伴着你,然后有一天她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令人难以置信。我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孤独,这种孤独不同于以前的孤独。我想回到一个让我感到舒适的地方,和我熟悉的人在一起。我不想和很多人在一起,但也不想一个人。

从6月以来我就知道她很难挺过这一关。但尽管如此,她的离去似乎还是一个错误的结局——一个时刻本可以有不同的结果,一个故事本可以有不同的展开。如果让我讲述妈妈死亡的故事,我可能会更好地理解它,厘清它,甚至改变它。如果我能在叙事中找到正确的转折点,那么也许,就像俄耳甫斯一样,我可以把我寻找的人从死里复活。啊哈:她不就在这儿,走在我后面吗。

然而,我发现俄耳甫斯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生者复活死者的愿望,还关于死者如何将我们拖入他们的世界,因为我们无法放手。所以我们跟着他们进入冥界,不断下降,直到有一天我们转身回来。

当共同的家园不再存在,转折对我来说是艰难的。父母去世,剩下的只有支撑一个家的支架,不稳定且空虚,恰似一顶帐篷。我心里觉得有必要去填补它,但一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想起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丝绸帐篷》(1942),一个长句散布在十四行中,像呼气,又像微风。它把女人比作风中摇曳的帐篷,“松散地被爱与思的无数丝带束缚着,与地球上每一事物紧紧相连”。

是的,妈妈就像锦帐,既脆弱又坚韧。虽然风来了帐篷就会摇摆,甚至开裂,但她却依靠支撑帐篷的杆子,还有爱与思的纽带,与周遭世界联系起来。当然,纽带同时也就是束缚。在人生的开头,她是自由飘荡的,但到了结尾,她被生活和爱情无尽的要求拉紧(就像任何女人所经历的那样)。

女性被束缚着,仅此而已。所以她们才像房屋,像锦帐(“只有通过稍稍绷紧/在夏日任性的空气中/才会意识到哪怕是最轻微的束缚”)。弗罗斯特其实想说,当女性被丝绸纽带和雪松杆所束缚时,她反而是最坚强、最自由的,这些纽带和杆子是她个人的承诺。今天我们可能会觉得,弗罗斯特的想法有些居高临下和性别歧视,但它属于那个时代。我妈妈属于那个时代。

弗罗斯特的诗句提醒我,宇宙的运转是多么脆弱,对参与其中的人们有多么依赖。每个自我都包含着宇宙。每个自我都必须经历自己的灭绝。我的悲伤是宇宙级的;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整个母亲死去的场景让我感觉就像宇宙在亲自挑战我。我意识到,自那以后,我总是在寻找逝者的回音,寻找话语和呼吸的残片,寻找那条丝带,上面写着:看,她曾经存在过。

在他们的注视下,安顿自己

一座房屋可能只是一座房屋,不是家。没有妈妈的家,是一座空屋。

女性具有神奇的点石成金的本领,可以通过个人风格、温暖和关怀,将房子变成一个家。浅层上,这包括用有意义的物品装饰房子,让房子干净、舒适和宜居;深层上,这包括营造温馨的氛围,以及培养家庭中每个人的归属感。

埃里克·格雷(Erick S. Gray)说:“无论你给女人什么,她都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如果你给她精子,她会给你一个孩子。如果你给她一所房子,她会给你一个家。如果你给她杂货,她会给你一顿饭。如果你给她一个微笑,她会给你她的心。她会倍增和扩大给予她的东西。”这些排比句,无疑是对女人的赞美,但我读到它们,心中却悚然一惊:如果男人给女人的是指责、抱怨、嫌弃、伤害,甚至沉默呢?

帐篷能够为居住在帐篷中的人提供遮荫、保护和安全,使他们免受炎热、雷暴和寒冷的侵袭,而帐篷本身则暴露在田野中,可能有任性的风吹过。家,既是一个庇护所,也是一个人内在自我的代表。那么,得到庇护的人,可曾想过,庇护者也需要保护?母亲,作为主要的持家者,也拥有独特的自我?家人,特别是其中的男性,也能倍增和扩大她给予的东西么?

房屋和家庭的舒适和支持,历来以牺牲女性为代价。女性服务、养育和维持,以便男人和男孩的身体和灵魂获得自信与出发点,从而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几千年来,我们看到,珀涅罗珀坐在炉边织布,拯救和维护家庭,而奥德修斯则在世界各地冒险。历史上和现在的许多文化,都将女性等同于家庭,期望女性打点家务、照顾孩子、护理患病的家庭成员,有时甚至不让她们离开家。

如果这种居家角色剥夺了女性对自己身份和人生的计划,那么女性主义者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家庭价值观。不过,尽管浪漫化家庭确实存在危险,但抛弃家庭也同样充满危险。即使是女性主义者也很难驱除对家庭观念的积极态度。我们常常期待回家,并邀请他人来家里,希望他们感觉宾至如归。

家的持久吸引力来自于保存性活动,而保存是一种典型的女性活动。通过安排和保存物品,从而赋予个人生活以意义,这是女性持家的一个有内在价值且不可替代的方面。无论过去和现在,女性都比男性更多地布置和装饰房屋。一个家往往反映了一个女人的品味和情感,以及她为自己和家人展现的风格和形象。同时,这些活动也守护着过去的事物,并将它们保存下来。女性始终是家庭和个人历史的主要保存者。

 

我们的身体进入自己的家,会带有很多“习惯记忆”。我思念妈妈,思念的是她对家中物件的安排,她叠放衣服的方式,她清理卫生间的习惯,她做饭的味道,她讲述的祖辈生活的故事。正是这种保存使家成为个人身份的支撑,让女性在家中也能塑造世界。

在房屋和身体之间的选择关系中,所关乎的不仅仅是舒适度,还有身份认同问题。因为我们往往通过我们居住的地方来识别自己。家不仅仅是身体的庇护所,更是自我认同的延伸。

妈妈和爸爸,为我们竖立了家的支架,它也像精神脚手架。他们给了我们基础,建造了精神生活的外部梁柱。然后,剩下的家园就由我们自己修建了,直到我们落实一个可以安顿下来的地方。

而他们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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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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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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