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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沙沥金

人类无疑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我们不得不问,我们是否有道德上的毅力来拯救我们自己,使我们免于真正的灭亡。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我们仍然需要利用过去来更好地理解当下。

本专栏意在对选定的个人的生活和贡献进行一种富于当代意识的文化调查,虽然历史可能是不稳定的,但它确实倾向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结晶。一群特定的男人和女人,塑造了他们所处的时代,同时也在他们身后的文明中留下了明确的印记。

现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找到相信这个世界的理由,因为它是我们唯一的世界。因此,当我们回顾过去以展望未来时,让我们追随并超越那些拒绝接受历史压迫的抵抗者,那些让我们热泪盈眶的作家,那些震撼我们灵魂的艺术家,那些敢于书写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的诗人,那些以持续的智力投入来守望社会的思想者,以及所有从未被眼前的限制所打败的异类

——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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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小说的读法:来回游走,随意落脚

在一篇关于她自己的小说的有趣评论中,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声称她并不总是从头到尾读故事,而是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然后朝任意方向行进。“故事并不像一条要人沿着走的路……它更像一所房子。你进入其中,在里面待上一段时间,来回游走,随意落脚,探索房间与走廊如何相互关联,以及透过窗户看向外部世界时,景象又如何被改变……你可以一再返回,而这所房子,这个故事,总会比上一次看到的更多。它同时也有一种坚定的自我意识,它是出于自身的必要性而建造的,而不仅仅是为了庇护或吸引你。”

绘图:Jason Katzenstein

如果这让我们想起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小说之屋”(house of fiction),它有百万扇窗,不同的双眼从这些窗户向外窥视:“在其巨大的正面,每一扇窗户都已经被刺穿,或者仍然可以被刺穿,这样的穿透来自个人视野的需求和个人意志的压力”,那么,门罗至少有两点与詹姆斯不同。

一是,门罗擅长讲述的是,一个我们自以为了解了的人生,如何在一个瞬间裂开了缝,大得足以让人掉下去。如果袭用詹姆斯的窗户隐喻,那也就是说,并非小说中的人物自行寻求刺穿,而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干扰,被侵犯,被交付给命运的偶然性。按门罗的说法,即便是再平淡不过的现实生活,也会遭遇“那些扰乱一切的事件……让窗户豁然打开,暴露出某种不合时宜、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象”(《西蒙的运气》,Simon’s Luck, 1978)。

在小说写作上,这是通过独特的“叙事打断术”实现的:表面是日常,底下是情绪的洪水;表面是童年的回忆,实则是对成年后身份的重新组装;不是“揭露真相”,而是慢慢让角色自己感到不安——那种“我可能一直都错了”的不安。

比如,《你以为你是谁?》(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1978)这一作品的叙述者表现出强烈的迟疑——即使在回顾中也不愿对某些具体事件的性质下判断——这种迟疑反映在女主角露丝心中挥之不去的那份不安上:她担心自己无论在表演中还是生活中,可能一直“关注错了对象,记录的是滑稽行为,而事实上一切之中总有一些更深的东西,一种语调,一种深意,一束光,是她始终无法捕捉的”。

二是,更多的时候,与向外张望不同,门罗更关心房子内部各部分是如何相关联的。这意味着她的故事更像是时空交错的心理地图,而不是传统意义上依靠情节推进的叙事结构。

要理解门罗小说中那种缺乏“向前推动力”的叙述方式,就需要去感知她的故事的有机性,它们从内到外展开,就像意识本身,充满了联想和非线性的结构,完全颠覆了短篇小说的传统统一性——即故事应发生在一天或几个小时内,并在单一场景中展开。正如她在《纽约时报》采访中所解释的:“我想讲一个故事,用那种老式的方式——讲某个人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这个‘发生’能通过很多中断、转折和奇异感来呈现。我希望读者感受到一些令人吃惊的东西——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每一件事发生的方式。”

在门罗笔下,人物的过去、现在与潜在的未来往往共存于一个段落甚至一个句子之中。阅读她的作品,需要一种与读小说不同的姿态:不是期待高潮与结局的那一刻,而是沉浸于时间的分散与情感的微震之间。她对“非线性”的偏好,其实正贴合了现代心理学对记忆与创伤的理解:回忆不是一条单线,而是由反复、跳跃、偶发等触发组成的多维体验。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她的故事虽短,却总有一种“压缩的小说”的厚度——因为它们承载的不是情节的进展,而是意识的扩展与生命经验的浓缩。

所以,门罗那些最出色的小说有种非凡之处,那就是它们最终确实会慢慢地吸引你。如果它们没有给你提供庇护,那是因为它们正忙着在你体内安家落户。如果读者愿意为它们提供一个好“地址”,它们所回馈的将不仅仅是陪伴,不仅仅是阅读的乐趣,还有对人生奥秘日渐深入的理解。

然而,《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 of Books)的编辑克里斯蒂安·劳伦岑(Christian Lorentzen)在回顾了门罗的作品全集之后,却得出了一种近乎焦躁的反应:

“连续读完她的十部小说集,并没有让我感到钦佩的光辉,而是进入了一种精神麻木的状态,这种状态甚至蔓延到我的日常生活。我变得悲伤,像她笔下的人物一样,而且越来越悲伤。我开始对生活中那些寒酸与肮脏之处变得敏感——这两个词在她的小说里反复出现——对人们的住宅史与家庭史也越发留意,而这些细节,她从不略过……”

但问题或许不在于门罗的作品本身,而在于这种“狂读”的方式。门罗的小说集不该被一口气通读,她的短篇小说也不是为了线性阅读而写的。它们更适合被“拜访”、被“随意穿梭其间”、被“慢慢探索”,乃至“在记忆中反复回响”。

生活消失,一种平常的灾难

如果你掌握了门罗的正确读法,你会发现什么样的生活奥秘呢?

首先,生活是层叠的。

在她的早期作品《少女们与妇人们的生活》(Lives of Girls and Women,1971)中,有一个名叫德尔·乔丹(Del Jordan)的作家形象,许多评论家认为她是门罗的化身。书中,门罗描绘了乔丹对写作的宏伟抱负:她想要完成的不仅仅是讲述故事,而是“将每一件事物的最后一丝细节,每一层言语与思绪,每一道光落在树皮或墙面上的痕迹,每一种气味、坑洼、疼痛、裂缝、幻觉,都凝固下来、汇聚在一起——闪耀、永恒”。

正如乔丹所说的,门罗的小说创作方法根植于逐步披露的过程,她通过层层剥开来接近一种大致的情感真理。作家懂得生活的层积性,时间的流逝并不会整齐划一地形成一个方便的线性形状,而是像羊皮纸一样堆积着,有时是半透明的,包含了念头和意见的修正,这些层次似乎相互关联。如前文所说,这种非线性的方式当然模仿了思维和记忆的运作,以及生活的迷茫经历。

在《爱的进程》(The Progress of Love, 1985)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是叙述者童年家中层层叠叠的墙纸——贴上、撕下、再覆盖。门罗在这里暗示,我们应将家庭视为一幅“重写的手稿”(palimpsest),但这不仅仅是记忆的重叠,更是虚构的交错——同一事件的多个无法调和的版本。性、羞耻、爱,以及夫妻、母女、姐妹之间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所有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混乱而倔强地拒绝被整理成秩序。

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按照门罗一贯令人抓狂却又令人着迷的风格,这些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有更多层叠交错的故事,一层又一层。

其次,生活是奇异的。

在门罗眼里,日常生活本身就足够奇异,无需指向任何超越自身的意义。她在接受格雷姆·吉布森(Graeme Gibson)采访时对此作出了这样的解释:“我不是一位知识型作家。我对你可以称之为生活表面的东西感到极大的兴奋,而这对我而言似乎极具意义,尽管我无法予以分析或描述……”

因此,当另一位采访者约翰·梅特卡夫(John Metcalf)敏锐地问她,是否因为感觉到表面不是表面从而对表面赞不绝口时,门罗也表示同意,并补充道:“这只是对那里存在的东西的强度的一种感觉。”她甚至将这种执着比作一种近乎宗教般的世界观:“能够准确地捕捉事物的语调或质感是至关重要的。我无法断言它与某种宗教性的世界观有关,但这可能是最接近的描述。”

在《沃克兄弟牛仔》(Walker Brothers Cowboy,收入《快乐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1968)中,孩子对父亲过去的一段秘密爱情的了解,让她将父亲的生活与一个被施了魔法的风景作比较,生活在眼前时是普通且熟悉的,但在观察之后却神秘地发生了变化:

“天色渐暗,变得陌生起来,犹如一片被施了魔法的风景,你看向它时,它显得亲切、平凡、熟悉,而你一旦转过身去,它便化作了你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东西,里面有万千种变幻的天气,和你想象不出的各种遥远。”

门罗相信,世界最真实的谜团并不在于超越,而是在最平凡的事实之中。她对自己的作品主题和悖论式视野的最明确表述,出现在《少女们与妇人们的生活》中,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她笔下人物的生存状态:“单调、简单、惊人且深不可测——深邃的洞穴,上面铺着厨房的油毡。”

所以,读门罗的小说,我们先看到的是表面,看到了地板上那块普通的、磨损的油毡,但在那个看似无害、日常的油毡下,却隐藏着许多深邃的洞穴,我们被邀请前去探索。而眼下围绕门罗发生的争议,就像是我们已经进入了那个藏在油毡下的深洞,而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清楚如何找到出路。

而门罗却会说:“似乎你总是必须照看好表面,隐藏在其后庞大而令人不安的事物会自行打理。”(见门罗的自传性随笔《你想要了解什么?》,What Do You Want to Know For?,2006)对表面的关注构成了门罗的美学观(甚至是宗教观)。她的写作让读者自行思考生命表象背后那庞大而神秘的领域。

再次,生活意味着着悲剧的日常性。

在《木头》(Wood, 1980,收入《幸福过了头》,Too Much Happiness, 2009)中,一个叫罗伊的男人正在砍树,他不小心踩进了一个洞。在他即将摔倒并折断腿时,门罗写道:“此刻发生在罗伊身上的事最为寻常,但也最令人难以置信。”

门罗很擅长用一小句轻描淡写的话去讲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西蒙的运气》讲到上世纪40年代普罗旺斯山间的农场,那里的人们生活和农耕的方式很像中世纪,“祖母被锁在谷仓的小房子里,每天随便喂两顿剩饭”。

她许多最精彩、最令人难忘的作品讲述的是那些爆炸物仅仅短暂失去引信的时刻,那些瞬间的优雅——当一刹那的直觉或一丝好运将主角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它们是那些孩子本可能溺水却幸免的时刻(《蒙大拿的迈尔斯城》,Miles City, Montana,1985, 收入《爱的进程》,The Progress of Love, 1986),是那些看似即将爆发暴力却无形化解的时刻(《逃离》,Runaway, 2003)——直到暴风云悄然掠过,继续向别处移动。

如此可以解释为什么门罗的许多忠实读者是女性,因为这不就是女人的一生吗?不断、必然地警惕潜在的灾难。如果灾难从未发生,男人可能会说,所有的忧虑不过是神经质而已。但那是站在外部恐惧的角度,在危险已经过去之后形成的看法。无论身处何地,随时可能发生的威胁,那种紧张感定义了女人的一生。

在《虚构》(Fiction, 收入《幸福过了头》,2009)中,门罗写下这么淡淡的一句:“她的生活消失了。一种平常的灾难。”

悲剧在人当中是如此普通——只有当它触及到我们时,才显得难以置信。门罗让这一点看起来显得令人困惑地简单,她如同外科医生般巧妙地剖析了寻常与难以置信之间的界限。她向我们展示了生活是一系列可能怀抱我们或背叛我们的瞬间,突如其来的震荡,余波能持续很久很远——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安排时日,直到有一天,我们死去。

伤口、裂隙与深渊

所以,门罗的作品并不只是短篇小说的合集,更像是深沉的生命专辑,其中回响着记忆的碎片、伤口的余痛,以及时间缝补生活裂痕时留下的针脚。这些故事关注的不是轰轰烈烈的事件,而是那些在日常中悄然发生却撼动灵魂的裂隙与暗流。她揭示了生活的缺陷,尤其是对女性的压迫,也证明了人性的黑暗、懦弱与扭曲。

试看一下在《破坏者》(Vandals,1993,收入《公开的秘密》,Open Secrets, 1994)中,门罗如何捕捉到碧(Bea)对拉德纳(Ladner)的迷恋的复杂性,即使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碧问自己:“如果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不是生活在他的疯狂之中,那又是什么呢?”这是门罗擅长的句子,既惊人地照亮了故事中的人物,也深刻地洞察了人际关系的某些可怖特征。

由于生活的这些特性,阅读门罗就会注意到,在她的小说里,满身裂痕、修修补补的人是一种反复出现的形象。正如《忘情》(Carried Away,1991)中那位经历失落与无望之爱的女主人公:“她是那种全身都修补过裂痕,而你只有靠近才能看出来的人吗?什么样的旧伤在困扰着她?”隐藏的伤口——无论是失去、创痛,还是因同社会不合而遭拒斥——都会留下痕迹,扰乱秩序,播弄情绪。没有伤口不留疤痕。

梅丽莎·格雷格(Melissa Gregg)与格雷戈里·塞格沃思(Gregory Seigworth)在《情动理论读本》(The Affect Theory Reader, 2010)的导言中指出,“情动在许多方面可与‘力’或‘相遇的力量’同义”。他们进一步解释说,相遇的力量可以指不易察觉的强度或寻常事件:“情感很可能更经常地在最微妙的穿梭强度之间产生:那些未被注意到的、分子般的微小事件,日常之物,以及日常之物中的非同寻常。”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在《向儿童解释后现代》(The Postmodern Explained to Children, 1986)中也提出: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笔下的童年回忆,并不只是对童年事件的描述,而是“捕捉事件的童年,并铭刻下那无法被捕捉之物”。

这对于门罗笔下的“童年故事”乃至“青少年故事”同样适用。伤口在这些作品中,既是创痛的痕迹,也是记忆与情感的触发点。在《火车》(Train, 2012)中,主角面对的不是外部的战争或灾难,而是情感纽带的破裂与身份的漂泊。在《沙砾》(Gravel,2011)中,是母女之间未说出口的失落与背叛构成了精神上的创伤。无论男女,带着这些伤口步入成年后的人生,“裂隙”贯穿于人物关系与自我认知之间。

这些裂隙并非一目了然。只有当我们走近人物的生活,像考古般揭开日常表层,才能看到那些被隐藏、被掩盖的裂口。有些裂痕得到了缝合,有些则成为永久的隐痛。门罗并不试图抚平这些裂缝,而是静静地描写其存在的方式。在《科莉》(Corrie,2010)中,当科莉突然发现,自己在二十多年间无意中为情人的陪伴付出了代价,她的内心顿时空洞:“每一处都有一个洞,而最明显的那个在她的胸口。”类似地,在《阿蒙森》(Amundsen,2012)中,女主角在婚礼当天被抛弃,这种主体的崩解被描绘为“剥皮”般的体验。她变得赤裸,失去了象征性的盔甲、保护性的肌肤与自我感知:“每一次拐弯都像从我剩下的人生中剪去一块。”

裂缝扩大,就成为“深渊”,它不是显而易见的毁灭,而是潜藏在平静生活下的不安与虚无。《蒙大拿的迈尔斯城》专注于父母日常的恐惧与对深渊的亲密接触,一开始我们就读到:

“爸爸扛着淹死男孩的尸体,穿过田野走来。……我看到他的脸一如既往,只是多了些烂泥——斯蒂夫•高雷熟悉的、瘦精精的、鬼头鬼脑的脸——其实那是不可能的。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小时,它应该已经发胀、变形,或许还被泥浆完全覆盖了。”

男孩的葬礼就在叙述者的家中举行。当她看到镇上几乎所有人都穿着最正式的服装前来唱赞美诗时,坦白自己感到“一阵强烈的、令人作呕的厌恶之情”,因为她觉得,大人们用这种仪式将死亡“装点”起来,实际上是在为它合理化,甚至是在某种程度上默许它的存在。

接下来,笔锋陡转,“大约二十年之后”,叙述者和她丈夫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驾车穿越全国。大人们情绪烦躁,孩子们百无聊赖,在蒙大拿州的路边发现了一个有围栏的公共游泳池。家长说服了一个闷闷不乐的救生员,让两个女儿下水游泳。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事件”。没有人死去,但生活的脆弱性却被恐怖地暴露无遗。叙述者沉思自己差点就走向灾难的情景:

“这种想象挺犯傻的,不是吗?怪丢人的。就像把手按到电线上,接受安全范围内的电击,体验一下感觉又迅速收回。”

这种电击中,任何一丝“安全”都不存在。整个故事成为对位法的杰出范例。门罗将两个事件,相隔二十年,放在一起讲述,一个孩子溺水死去,另一个则幸免于难。最终,叙述者认同所有的当事人。她是那个家长,想象着自己最小的孩子死亡,知道她已经与死亡达成和解。她也是那个孩子,谴责大人达成了那样的和解,正如她自己看见的那样,她的孩子们终有一天也会如此对她。

“于是我们继续前行,后座的两个孩子信任我们,因为别无选择,而我们自己呢,相信着这一点:我们那些事,孩子们一开始必定会注意到、会谴责的那些事,到头来总归会得到原谅的。”故事这样收尾。

门罗的伟大之处,不在于给出了关于伤痛与治愈的答案,而在于忠实记录了生活如何在裂痕中延续,在沉默中流血,在看似平凡中暗藏激荡。生活本就布满缝缝补补,而写作正是对这些裂缝的凝视与命名。

修复是否可能

掩藏在寻常生活中的奇异性,就是一种结合了非凡与平凡的“相遇的力量”,它是门罗在其全部创作中不断探索的主题。正如利奥塔所说,一次相遇就会引发“事件”:

“让一个词语、一种气味、一个地方、一本书或一张面孔变成事件的,并不是它相对于其他‘事件’的新颖性,而是它本身作为启蒙的价值。你只能在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它在感知中切开了一道创口。你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它从此反复被重新开启,标记出一种秘密且或未被察觉的感知节奏。”

创伤往往在很久之后才被感知到。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曾描述了解离过程如何导致“一种奇怪的真实”:人们无法将自己生活中的创伤事件纳入当下,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事情发生时他们并不真正存在。门罗的写作方式几乎带有创伤的色彩,否认被嵌入故事的结构中。她捕捉到的,是生活在痛苦和羞耻的旁边,却从不直视它的感觉。

2024年夏天,当我怀着在媒体和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泼天愤怒,重温门罗的某些故事时,担心自己会发现它们就像作家丽贝卡·马凯(Rebecca Makkai)所说的,仿佛一种“半成型的忏悔”——满是畸形、失衡、因悲伤而致的混乱。相反,我被它们完全的镇定所震撼。在门罗得知女儿遭遇后创作的作品中,她似乎以一种无情的决心压抑着自己的惊恐和厌恶。

《卫报》,2024年7月7日

2002年,儿童性虐待的受害者、门罗的小女儿安德里亚·罗宾·斯金纳(Andrea Robin Skinner)决定与包庇实施侵害的伴侣的母亲断绝所有联系,两年后,门罗完成一部三部曲,讲述了一个女人朱丽叶(Juliet)的故事。在这个系列中,门罗穿插了许多线索,暗示朱丽叶可能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最后一个故事叫做《沉寂》(Silence, 2004),写尽了朱丽叶的疑虑和内疚。由于我们从未得知的原因,女儿几乎将母亲从自己的生活中完全剔除。

在社会上声名远扬、备受尊敬的朱丽叶,如今过着隐居生活,试图与她多年前失联的成年女儿佩内洛普(Penelope)重新建立联系。女儿每年在生日时寄来没有签名的普通卡片,五年之后,生日卡不再寄来。故事并没有引导到任何和解,只是围绕朱丽叶的痛苦旋转,并以她内心独白的方式写道:

“过去我父亲在说到某个他不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说这人对自己没有用场。这几个字是否就是表面上的那个意思呢?对佩内洛普来说,我是没有一点用场的了。要不就是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那也是可能的。”

故事最后来了这样一句:“她仍然希望能从佩内洛普那里得到只言片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复或是此等好事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

这整个故事,或许之前并未被视为自传性的,但现在被重新构架了。门罗肯定在这里同自己的共谋感进行斗争。整个故事读起来无比痛苦,从朱丽叶对女儿接受“性灵”信仰的愤慨评价,到她作为一个名气渐消的老年人的孤独与否认。门罗似乎一方面宽恕了朱丽叶,开脱了她复杂的愚蠢与矛盾,同时又对她进行了批判,揭示了她的自我中心与懦弱。她与朋友讨论女儿的疏远时说: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不像话的事,”朱丽叶的兴致好起来了,“我干吗总是自我谴责,认为是我的错呢?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她,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面对这一点。”

“一个谜,而且还是一条冰冷的鱼。”她接着又戏拟下结论似的说了一遍。

“不是的。”克里斯塔说。

“不是的,”朱丽叶说,“不是的——的确不是这样的。”

她终究不愿意把女儿出走的原因归到自己身上,也没有真正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门罗最后的一本书《亲爱的生活》(Dear Life, 2012)以她对自己“抛弃”母亲的反思作为结尾。也许,因为步入衰老,在这最终的表达中,虽然她没有忘却母亲用“颤抖的、深信不疑的语气”告诉她的经文:罪的工价乃是死(《罗马书》6:23),但她的内疚已经有所缓解,开始像朱丽叶那样“怀着希望”。她暗示,如果当年她像一个好女儿那样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她就永远无法成为今天的作家。“我们会说起某些无法被原谅的事,某些让我们无法原谅自己的事,”她在最后一行写道,“但我们原谅了——我们一直都在原谅”。

这些文字是她在最后一本书中发表的最后一篇文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她对安德里亚所作的选择。创伤往往会导致一种不知不觉的重复,在生命的后半段,门罗以新的形式重新演绎了与母亲之间的动态关系:她不得不用现实换取虚构,用女儿换取艺术。可悲的是,女儿选择不原谅,就连我们读者,似乎也难以原谅。事后看,《亲爱的生活》这个标题是纯粹门罗式的:既简洁又模糊,只有当你静下心来思考这个短语中隐含的珍贵和代价时,你才会发现它的灼痛。

门罗笔下不乏“修复中的女性”,在破碎生活中寻找爱与庇护。她的很多作品都是关于一个人原谅另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原谅男人)犯下的不可原谅之事,或者作出其他可怕的灵魂妥协——同时也讲述了这些妥协有多么可悲,原谅者注定要生活在自我毁灭的永恒炼狱中。她笔下的人物往往甚至不完全理解自己做了什么。如今,门罗把自己写进了自己的故事里。

真正的修复发生在故事之外。安德里亚在披露自己遭受虐待的事实、被父亲和母亲噤声的经历,以及艰难走出沉默之谷的挣扎时,做了非常勇敢的事。修复过程并没有发生在她母亲身上,而是发生在她和曾经疏远的姐妹兄弟之间。他们确实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去理解她所经过的一切,共同走向康复的漫漫长路。那其间,必须经历脆弱和勇气,展开漫长而艰难的对话,建立根本未曾真正建立的关系,因为那场创伤性事件。

那么,我们作为读者,能修复和门罗的关系么?我们曾对门罗表达忠诚,这是一种艺术的亲密感,一种联系。失去这种联系是痛苦的。对于某些人,可能就是不能够再阅读门罗了。就像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被家人辜负、伤害或虐待时,有时的回答就是我们不能修复。

但假使存在修复,正如安德里亚所说,修复的一部分是,门罗的作品不应继续被阅读而不意识到她作为一个人的失败。阅读不是一种崇拜行为,也不是一种表达团结的方式。我们书架上的书籍选择并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或更坏;我们是由生活中的选择决定的,包括我们在阅读时所带入的东西。作为读者,面对一个有缺陷的人写的故事,获取其中的教益,同时与作者存在的缺陷作斗争,并不等同于同谋或延续她的错误。因为一个人有缺陷而拒绝与她的作品互动,就是以读者自己的受害者意识为中心。

门罗的小说不会提供解决她自身道德失败的答案。但艺术也从来不是一种净化的浴池,读者沐浴,然后被圣化。世界就是它本来的样子。艺术让我们瞥见了那个样子。

在当下,阅读门罗的作品,需要一种双重的视角:既直面那些残酷的伤口,也努力理解其修复的样态。在我看来,这或许正是我们应带入阅读的缝纫工具——哪怕动作笨拙、缓慢,哪怕仍在摸索中前行,也不应该轻易将自己的“针线包”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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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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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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