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摘 要

微短剧作为数智时代的影像发明,在取得巨大产业反响的同时迅速占领了人们的娱乐生活,成为最新的视觉经验和流行文化。本文在“媒介-文化-社会”三位一体的视阈下,对微短剧现象予以全面阐释,梳理微短剧的再媒介化过程,总结微短剧在影像范式上的新突破——包括竖屏与浅焦的共谋、短时限下的密集与留白、碎片化与逆碎片的并行不悖,并进一步深挖这些特征背后的关于人的失真、创伤回避和后现代欲望等社会文化潜意识。

引 言

新技术革命将一切传统影像媒介予以数字化重塑和改写,当电影和电视纷纷迈向“后电影”和“后电视”之时,互联网也在创造着诞生于自身平台上的原生影像形式,微短剧就在这样的媒介融合和文化创新下登上了时代舞台。“微”是指微短剧以手掌尺寸的屏幕为媒介物质,“短”是指微短剧以秒为时间单位切割播放单元。

 

微短剧一经出现就迅速占领了赛博空间,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崭新的视觉体验。根据《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截止2022年末,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达10.12亿,其中超50%的用户看过3分钟以内的短剧(中国日报,2023)。根据最新统计数据,2023年中国微短剧市场规模达到373.9亿元,相较2022年增长了267%,预计到2027年将突破1000亿规模(艾媒咨询,2023)。毫无疑问,微短剧经由短时间内的野蛮生长和迅猛的产业化发展,已然成为当下互联网内容生态中的新事物,也成为学界和业界的热议话题。然而,在“微短剧之热”的喧哗之下存在着诸多被表象遮蔽的视差和误读,同时,关于微短剧的研究也遗落着诸多尚未触达的问题意识。
 

因此,以微短剧为研究对象,不仅意味着要在微短剧研究范式的建立过程中梳理出一条有效的学理阐释路径,厘清曾因产学错位而出现的理论与现实的偏误之见,还意味着要以微短剧为轴心绘制关于这一新媒介的整体画面,将影像范式和社会现实相结合,解读微短剧流行背后所深藏的时代文化腹语。

一、

以微短剧为研究对象:

路径、误读与视差

01

“微短剧之热”:微短剧的产学并行之路

近年来,伴随着网络微短剧在商业层面的兴盛和在大众层面的流行,围绕微短剧这一核心关键词所辐射的新媒介文化现象的讨论也日渐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以知网文献库进行微短剧相关文献检索会发现,关于微短剧研究的学术生产肇始于2019年,在2020至2021年间逐渐显露头角,并在2022至2023年间迅速上升为新兴的学术热点。事实上,微短剧的学理化过程和微短剧的产业化步伐近乎同频而行、高度重合。

2019年是短视频转向微短剧的开启之年,典型代表是快手在此年推出扶持短剧内容的“光合计划”,不仅在产品应用层面设置了“快手小剧场”这一短剧板块,同时也在更深层次的商业机制层面制定了平台“星芒计划”,并针对平台短剧分账规则、创作者现金激励、推广方案等进行细化配置。在微短剧勃兴的初期,学界对微短剧的研究还只停留在对新兴事物的表象特征的描述和对未来发展趋势的预测这两个浅层维度,比如吴迁(2019)曾将微短剧的特点简要总结为形态呈现的“微小化”、时间长度的“短小化”、内容呈现的“剧情化”、生产制作的“专业化”这四个方面。郭全中(2019)、王涵(2019)也曾提出竖屏剧将是视频网站争夺的新领地。《电视指南》(2019)在这一年组织特别策划,宣称网生内容进入了短剧、竖屏剧和互动剧的多元混合时代。

2020至2021年,微短剧不仅在长视频平台和短视频平台全面铺开,而且在主流层面获得了类型命名:一壁是腾讯、爱奇艺、优酷、抖音纷纷在这两年间宣布进军微短剧产业,将微短剧纳入平台内容矩阵的重要战略位置;另一壁是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在“重点网络影视剧备案系统”中新增“网络微短剧”类目,第27届上海电视节组委会也曾邀请微短剧创作团队为其进行主流背书。

微短剧在现实层面的热潮直接导向了对微短剧的学理性建构,在这一时期,对微短剧的研究从单纯的现象描述步入到具有理论范式和研究方法的阐释和归纳阶段。比如朱天、文怡(2021)就从创作者表达、平台突围与用户视听消费这三个维度分析了微短剧生产背后的多元主体需求。赵丽蓉(2020)采用“使用与满足”框架为微短剧的流行原因提供了一个阐释角度。徐亚新(2020)运用了比较研究方法,就内容生产模式、盈利模式和终端形式这三个方面对国内外微短剧的发展现状展开了对比分析。

从2022年至今是微短剧蓬勃发展的暴增阶段,微短剧成为当今内容产业的巨大风口。据央视财经(2023)报道,2022年微短剧备案数暴增600%,微短剧行业的月充值金额已经从2023年6月份的4000万元增长至10月份的6000万元,预计2023年微短剧市场规模或达300亿元。根据德塔文报告(2023),2023年仅上半年各大视频平台就上线了481部新微短剧,超过2022年全年的数量。
 

微短剧的造富神话正在现实中上演,同期伴随的是官方对正处于野蛮生长状态的网络微短剧的常态化治理与监管。2022年11月下旬开始,广电总局组织开展了“小程序”类网络微短剧专项整治工作,截至2023年2月28日,共下线含有色情低俗、血腥暴力、格调低下、审美恶俗等内容的微短剧25300多部、计1365004集,下架含有违规内容的“小程序”2420个(人民网,2023)。
 

产业坐标上无限增长的数字和政策维度上不断出台的新规,共同说明微短剧已然成为今日数字媒介领域中的重要一隅,同时,也相应成为传播学学科视阈中不可绕越的前沿讨论对象。在这一时期,微短剧研究相较以往呈现出更加多元化、跨学科和策略性的发展态势,研究视角也进一步扩散到对微短剧文本内外的兼顾:文本之内是对微短剧美学倾向、叙事特征、价值伦理、文化逻辑的审视与归纳,文本之外是对微短剧传播特征、产业机制、媒介融合、治理策略的观照与分析。

在美学倾向上,吴岸杨(2022)认为微短剧的竖屏形式完成了审美的日常生活化;祝光明(2022)提出微短剧的审美风格在时空上产生了变迁,即从完整叙事到瞬间美学、场景美学,从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到忽视环境。在叙事特征上,张晗(2022)指出微短剧呈现出碎片堆叠、高频反转、私人叙事的策略,顾晓璇(2022)也指出微短剧往往会设置“开端即高潮”的情节点,并采用“爽感”剧情来实现用户的替代性满足。在价值伦理和文化逻辑方面,蒋淑媛、王珏(2022)批评微短剧消解人们理性思维的深度和广度,颠覆人们的时空观念和感知边界;刘永昶(2022)将微短剧比做加速时代的造“梦”流水线,反映着新一代的感觉结构。在微短剧产业机制和治理维度上,周思灼(2022)提出网络微短剧的传播特征是场景传播、情感传播、网格传播,其困境在于粗放生产影响精品产出,拟态环境消解客观现实,资本运作侵蚀文化价值。在媒介联动的机制层面,陈海燕(2022)剖析了网络文学和微短剧的内在产业关联和互惠互利、博弈共生的商业关系;基于微短剧最新的产业语境,龚家琦、周逵(2023)基于“小程序”类网络微短剧展开田野调查,揭示了小程序类网络微短剧的盈利模式和产业逻辑。

02

误读与视差:微短剧研究的缺漏与未来

通过梳理微短剧的现实发展路径,不难发现微短剧从萌芽到勃兴的流行之路也伴随以微短剧作为研究对象的学术建构之路。然而,由于微短剧作为研究议题形成的时间尚短,相对于实践层面不断扩张的市场规模和坐落在大众日常生活之内的普及程度而言,关于微短剧的研究成果依然处于相对欠缺的滞后状态,不仅体现在研究数量上的相对匮乏,更体现在既有研究难免陷落于微短剧的产学视差之中,进而出现对微短剧的错认和误读。
 

对微短剧的误读首先体现在既有研究对微短剧概念的界定尚不明晰、统一,这种定义层面的暧昧与模糊直接导致了讨论的失焦与失效。在既有研究中,对微短剧的定义往往采取2020年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的《关于网络影视剧中微短剧内容审核有关问题的通知》中对网络微短剧的定义,即“网络微短剧是指网络影视剧中,单集时长不足10分钟的剧集作品”。然而,对政策层面定义的直接挪用难免会在学理层面出现过于宽泛之嫌,当前研究对微短剧和泡面番、短视频、中视频、微电影、短剧集、迷你剧等相似产品的混淆和杂糅也正是这一问题的直接体现。比如有研究曾提及微短剧之“短”指代的是集数少还是时长短的界定迷思,并指出早期的微短剧研究也曾将“短”误读为集数之短,而非时长之短(尤达,2022)。这种概念上的模糊不清实际上也是微短剧在实际发展过程中经历流变和位移后迟迟未定型的结果,今天活跃在用户屏幕界面上的、蓬勃于影视生产工业中的微短剧实际上是“短单集时长+长集数”的总体形态,且一整部微短剧的总时长约等于一到两部电影;又因微短剧的盈利方式高度依赖平台投流、付费观看和会员订阅的商业模式,因此微短剧也必然是高度连续性和紧密性的剧集结构,这些特性直接将微短剧与剧集较少的迷你剧、微电影和剧集连续性和紧密度较低的泡面番、中视频、短视频区别开来。

对微短剧概念的界定争议背后是对微短剧的媒介特性的认识不足。实际上,微短剧是当今数智时代内容生态的典型代表之一,它指征着互联网内容产品的一个共有特征,即是媒介融合下的边界消弭。正如此前研究所指出的,数字时代的“内容”,从诞生之日起就作为一个统摄性的概念而被置于实践当中,而内容的统摄性恰恰来自于网络媒介的统摄性。当计算机和移动终端将一切既有媒介转化为屏幕上的一个网页、一个APP图标,互联网也就拥有了“元媒介”的内涵,它汇聚了文本、图像、声音、视频等媒介内容,同时因为“内容”概念的统摄性,“创造”的价值也被一般化(胡泳,刘纯懿,2023)。同一切数字内容所具有的跨媒介性、多媒介融合的特征一样,网络微短剧作为刚刚兴起的新媒介文化形态,在杂糅此前一切视听媒介的基础上完成了所有新媒介自我确立的必经之路——再媒介化。

正如在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中,一种媒介是另一种媒介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内容是新旧媒介之间的媒介关系,是一种“再媒介化”的过程(麦克卢汉,1964/2011:12)。正因如此,对网络微短剧的讨论必须建立在对微短剧复杂的媒介光谱的分析之上,这也是此前研究往往忽略的媒介本体视角,而对微短剧媒介网络的勾勒和媒介关系的厘清不仅有助于扫除对这一新概念的视差和误读,更有利于拨开微短剧的表象迷雾,挖掘短剧非“短”的媒介实质与深层特征。

二、

跨媒介性与再媒介化:

微短剧的媒介谱系

01

微短剧与电影:屏幕碎裂下的文本碎片

数字技术革命直接影响着曾经以胶片作为媒介物质、以影院作为观影公共空间的“电影”之意涵,当具有统一性和整体性的影院荧幕碎裂为无处不在、触手可及的终端屏幕时,一个以“后电影” (postcinematic)为命名的新世纪开启(Friedberg,2006:242)。屏幕从剧场、影院的固定位置中解放出来,以其不曾具有的机动性、灵活性、流动性和环境性充斥在当今人类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中。这是一场屏幕的增殖革命,也是一个屏幕的碎裂过程,更是一套以屏幕为中心的技术体系、视觉文化、媒介哲学建立的过程(刘纯懿,胡泳,2023)。

文本之外,是媒介物质层面的屏幕碎裂,与之相伴随而发生的是文本之内的叙事层面的碎裂,而这一“碎裂”直接关联着微短剧这一艺术形式的发明。根据产业内部的田野调查,很多微短剧剧本是由电影剧本拆分而成(常喜,2023)。将电影剧本拆分而形成微短剧,也即对连续文本再结构化的过程,它也印证了后电影时代的影像制作风格,即后连续性 (post continuity)。所谓后连续性就是“对即时效果的关注超越了对更广泛连续性的关注——无论是在即时的逐个镜头层面,还是在整体叙事层面”(Shaviro,2010:123)。这种镜头层面和整体叙事层面的后连续性正是从电影转化为微短剧时新增的媒介特性,微短剧的单集时长之短使其必须在几十秒至几分钟的单位时间内利用“即时效果”争夺用户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同时,微短剧的单集付费和会员订阅模式决定了在整体叙事层面必须具有线性逻辑上的紧密和黏连,这种“即时”和“连续”并存,“线性”与“碎片”同在的矛盾状态,也是微短剧溢出电影的新媒介特性所在。

从电影到微短剧之间的转化现象有两方面原因:首先,从媒介文本的角度来讲,当前流行的微短剧单集时长1-2分钟,总剧集60-80集,这使得一整部微短剧的总时长相当于一部电影的总时长,加之微短剧的盈利模式召唤其剧情的高度连续性,这就导致一部具有连续性叙事的电影剧本具备了拆分为微短剧的可能性。其次,从产业角度来讲,从2015年网络电影的蓬勃兴起到2018年影视寒冬的迅猛来袭,网络电影经历了从快速膨胀到迅速萎缩的波动期,其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网络电影行业内人才劳动力的过剩和转移,于是之前从事网络电影的内容工作者纷纷寻找下一个内容风口,而微短剧恰好具有与网络电影同样的投入产出结构,即制作成本低、制作周期短、成本回流快、收益率较高,这使得网络电影和微短剧在媒介工业层面具有亲缘性。这种依靠产业模式和内容文本的相似性完成的形态转化也同样发生在微短剧和电视剧的媒介关系中。

02

微短剧与电视剧:网剧短化下的模式平移与创新

如果说微短剧和电影的媒介关联来自微短剧对电影的“拆分”,那么微短剧和电视剧之间的关系则表现为微短剧对电视剧的“短化”。实际上,不管是内容市场上最早出现的短剧还是学界研究初期对“短剧”的现实所指,都意味着长视频平台对网络剧进行短小化改造而形成的另类网剧产品。也正因如此,在此前关于微短剧的研究文献中,经常将网络长视频平台出品的情景喜剧、迷你剧作为短剧的最早代表作品,比如2012年搜狐视频自制的单集时长15分钟左右的情景喜剧《屌丝男士》,和2013年优酷出品的单集时长5分钟的迷你喜剧《万万没想到》等等。研究认为,这些产生于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初的网络短剧是视频平台发展初期的产物,随着视频平台逐渐成熟并以制作电视剧的模式创作网络剧后,这些时长较短的情景喜剧就被更接近于传统电视剧形态的剧情剧所替代(尤达,2022)。

而到了2018年前后,受短视频蓬勃发展的影响,在长视频平台与短视频平台展开用户注意力争夺的战略布局之下,爱奇艺、腾讯等纷纷展开短剧形式上的创新,推出竖屏短剧,如2018年爱奇艺推出的《生活对我下手了》和腾讯推出的《我的男友力姐姐》等等。爱奇艺CEO龚宇也曾在2018年表示:竖屏内容一定会成为未来的主流方向,且会从草根型的内容主导变成专业型的内容主导(搜狐,2019)。于是,2018年被视频平台视为网络剧的转型之年,网络剧的短化成为内容产业公认的发展方向。    

从网络剧到微短剧的转型,具有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这两个方向的动力。在此前关于微短剧的研究中,经常存在一个“魔弹论”式的误区,即认为微短剧是对用户审美、价值和精神的肤浅化荼毒,这种观点往往忽略了微短剧观看者自主选择的主体性。实际上,如果考察今日微短剧的主要用户,会发现在该用户群体中既存在有闲暇时间的中老年人,又有具备一定教育文化素养的城市青年,而相较于下沉市场而言,这些具有中产阶级消费水平和中产式审美但迷恋微短剧的年轻上班族往往成为被忽略的研究对象。之于这部分群体而言,微短剧的短化特征完美契合着上班族的社会时间,即碎片化的休息和通勤。同时,微短剧所提供的“无脑”和“爽感”也迎合着上班族高强度的心理状态。

来自艾瑞咨询《2024年中国微短剧行业研究报告》短剧行业用户洞察

从社会文化史视角来看,近几年当代社会文化的特征是个体时间的普遍碎片化和“文化体力”(2023年流行词汇,指人们在进行相对深刻和严肃的文化活动时所需的精神能力)的逐渐丧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微短剧的流行并非只是平台魔弹式文化工业的单向输出,也是整体社会心理和社会文化意义上的主动需求,而这一需求恰好与长视频平台的战略转型相匹配,这就是网络剧短化的第一重动力。

从自上而下的转型动力来看,短视频自2018年以来的迅速崛起直接撬动了此前的互联网内容生态。根据《2018年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中国网络视频用户规模为6.09亿,占网民总数的76.0%,而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5.94亿,占网民总数的74.1%。并且,不同年龄用户对短视频的使用率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下降,其中19岁以下、20岁至29岁用户对短视频的使用比例均在80%以上(中国新闻网,2018)。短视频应用在2018年的爆发式增长和对年轻用户市场的扩张式占领,加速着中国互联网全内容产业的整体短视频化转型,竖屏、短时长、碎片化的连续观看成为2018年之后网络剧的发展方向。于是,微短剧的出现消弭了电视剧和短视频的界限,电视剧的短化不仅改变着传统网络剧的形式和内容,也改变着电视剧的分发与流通,而这进一步让微短剧的媒介坐标向短视频靠拢。

03

微短剧与短视频:“竖屏世代”下的信息流依赖

从媒介形式上来看,微短剧与短视频是最具有亲缘性的一组文化产品,在单个视频的长度、竖屏的观看模式、镜头语言的惯例等方面,二者都展现出极高的一致性。而这些表象层面相似性背后的实质是:微短剧和短视频二者均为“竖屏世代”的新视觉产物。

从技术生物学视角出发,与媒介的接触会导致人类心智和认知随之变化,因此生物世代中也存在不同的“媒介世代”(media generations)。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媒介世代是比生物世代更有效的断代方式和群体划分,正如社会学家克劳斯·斯韦莱特(Klaus Theweleit,1992)的断言:“技术的使用就是进化,生物性进化根本不存在。”在技术创生视角下,媒介世代成为近年来传播学领域讨论新媒介对人的影响时经常使用的概念,比如罗伯特·麦克杜格尔(Robert MacDougall)就认为:媒介世代“不受任何特定生物世代的制约,在媒介使用以及使用导致的信息和符号处理的习惯与模式方面,它似乎能更可靠地将人们进行联合或分离”(MacDougall,2015:99)。同样地,戈兰·博林(Göran Bolin)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分析了媒介在代际经验、身份和习惯形成中的作用,以及媒介怀旧如何在代际社会形成中发挥重要作用,以此证实了“媒介世代”的概念有效性。今天,新媒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爆炸与扩散,人类对快速变化的技术文化的适应速度也越来越快,运动影像也伴随着屏幕的泛滥成为影响代际社会的重要媒介参数。

就人类日常的观看行为而言,屏幕的爆发使得承载视觉文化的主导媒介从电影、电视转移为更加便携的智能手机,而智能手机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以竖屏的形式而存在的,这直接颠覆了人类此前围绕着横屏格式建立起来的观看习惯。屏幕的形状同时改变着影像与个体交织的方式——更小尺寸的、流动性更高的终端屏幕成为了人类观看的主要界面,并且,在人类对这一界面不断适应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认知模式和成规惯例,其中对竖屏观看的适应就是屏幕媒介对作为“技术生物”的人类的赛博格改造。界面研究机构UXmatters曾经发布用户对手机持握方式的调查报告,显示竖握手机的用户比例高达90%,且单手持握成为比例最高的手机使用方式(Hoober,2013)。这种“竖屏+单手”的持握方式,一方面以其相对于横屏持握的舒适度增加了用户连续观看屏幕的时长,另一方面以其对另外一只手的解放而塑造了一种可以进行多线任务的分身式观看。因此,从媒介技术的物质中心“屏幕”出发,接受门槛低、强调连续观看、且可以随时中断的微短剧成为“竖屏世代”的必然产物。

正如一切界面研究既包括对界面物质性的硬件研究也包括对界面机制的软件研究一样(Hesmondhalgh & Lotz, 2020),手机屏幕作为微短剧用户进行观看和人机交互的主要界面,也必然意味着一种特定流通机制,而这种机制也是微短剧与短视频媒介亲缘性的另一种意涵所在,即二者都高度依赖“信息流”。所谓信息流是指社交媒体的信息展现形式,它有别于平面媒体的“一览无遗”的铺陈展现,而主要按照一定的规格样式进行上下排布,在视觉效果上类似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李彪,2019)。信息流也经常被视为社交媒体时代特有的新兴广告模式,它仰赖于平台的算法推荐机制,藏匿在平台对用户的信息内容投送中。而微短剧的流通和分发逻辑依然延续着短视频的信息流投放模式。微短剧兴起早期的主要参与主体也是信息流广告团队和短视频拍摄团队,直至微短剧的高收益率被发现后,网络影视剧的资金和人才力量才加入其中。

今日微短剧最主要的投入就是投流成本,这是因为在微短剧的野蛮生长期,内容市场上大多数微短剧所借重和归流的平台都是微信小程序。这些小程序归微短剧制作公司所有,担任着放置该公司所制作的所有微短剧的数字货架功能。微短剧的投流机制可以被描述为:在短视频平台进行微短剧的信息流投放,以免费的微短剧切片作为隐形广告,最终将其引流到特定的小程序平台并最终完成C端用户的充值收费。因此,从界面的流通机制上而言,短视频平台不仅是微短剧的播放渠道之一,更是微短剧产业链条上作为分发和传播阶段的关键一环,而在这条产业链的上游则是另一种媒介形态担任着关键角色,那就是网络文学。

来自艾瑞咨询《2024年中国微短剧行业研究报告》短剧行业商业变现

04

微短剧与网文:媒介融合之下的数据库文化

自2015年互联网资本进入影视产业以来,国内的网络影视产业就一直与IP深度挂钩,而网络文学作为最大的IP源头也为影视剧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改编文本库。这种媒介的联姻关系在当今微短剧工业内依然清晰可见,甚至更加紧密和深入。2021年开始,包括七猫、米读、番茄小说等在内的网文平台纷纷寻求与短视频平台的合作,力图将网文IP进行短剧化改编。同时,近两年出现的微短剧平台背后实际上都是网文公司在进行投资和布局,比如海外短剧平台ReelShort背后是中文在线旗下子公司 Crazy Maple Studio,同样的股权关系还有DramaBox和点众科技、GoodShort和新阅时代等等。

来自《2023中国网络文学出海趋势报告》

微短剧和网文的合作本质上是一种媒介融合之下的典型媒体关系。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媒介组合(media mix)一词成为描述跨媒介传播现象时广泛使用的词。具体而言,媒介组合是指在特定时期内跨多种媒体类型的特定媒体特许经营权的发展,其系谱起源自二战后美国和日本的营销话语(Steinberg,2012:135)。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日本综合出版公司角川书店(Kadokawa)的发展策略——将电影和小说视为可交换的相互关联的商品,以及作为彼此的广告,即利用小说的声誉为电影做广告,同时利用新电影为小说做广告,从而在两者之间产生协同关系(Steinberg,2012:154)。这种营销层面的合作共生在今日微短剧和网文的媒介融合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实践。网文IP的微短剧化和网文平台在微短剧领域的业务拓展包含着两重诉求:一方面,从微短剧侧的市场主体出发,网文平台的微短剧化具有得天独厚的版权优势,与平台自主签约的网文作者合作能够有效缩减版权成本,而且网文本身积攒的粉丝流量和读者画像大大降低了微短剧改编的市场风险;另一方面,从网络文学侧的产业视角出发,对自身平台的网文进行视频化再生产并在短视频平台上进行曝光和推广,有利于反哺网文本身,进而塑造网文爆款并为网文平台引流。可见,网文和微短剧在媒介工业上的紧密勾连是一个互哺和双赢的过程。

微短剧与网文的跨媒介连接直接影响着微短剧对网文数据库式写作的继承和复制。如果考察今日流行的微短剧的叙事框架将会发现,它与近年来网文的流行内容取向完全吻合,复仇、逆袭、重生、穿越、追妻、赘婿、先婚后爱等等网文常见的情节要素在微短剧中得到了再生产与再消费。网文中早已得到市场反馈和验证的“爽元素”和“萌元素”共同构成了今日网络内容市场上的基础原料,供创作者们进行挑选、排列和重组。实际上,与其说网络文学提供着丰富的文本数据库,不如说今日随处可见的数据库式生产与消费恰恰是整个世界叙事方式和文化转型的最佳表征与例证。这种转型被东浩纪(Hiroki Azuma,2001/2015:65)描述为:从现代向后现代发展的潮流中,我们的世界观原本是被故事化且电影化的世界视线所支撑,如今它转为被数据库式的、介面式的搜索引擎所读取。

然而,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哪些要素、情节、形式、结构能够进入当代文化生产和消费的数据库中?微短剧在对这些文本数据库进行视频化展现的同时,又创造了怎样的新视觉范式?此种创造又体现了哪些社会心理和社会文化的集体潜意识?这些既是对今日微短剧何以流行的进一步追问,也是对微短剧之热背后的当代社会腹语的揭露和言说。
 

 

(原载《新闻与写作》2024年第5期,注释从略,未完待续)

话题:



0

推荐

胡泳

胡泳

732篇文章 1小时前更新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中国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网络传播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信息经济学会常务理事。国内最早从事互联网和新媒体研究的人士之一,有多种著作及译作,是推动中国互联网早期发展的最有影响的启蒙者之一。欢迎关注胡泳的微信公号:beingdigital,讨论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文章